第7章
上下牙关都在恐惧中咯咯作响,宁汐却仍然要开口说话:“我大师兄裴、裴不沉如何了!” 阎野见她不逃,反而来了趣味。 反正都是掌中之物,临死前逗弄一回也无妨。 “那小子啊,被我吃了。” 似乎为了佐证他的话,阎野懒洋洋地张开巨口,向宁汐展示牙缝中塞着的一片月白锦袍。 而宁汐想也不想,一剑扎进阎野的牙龈。 应龙压根没料到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出手如此狠绝,顿时龙血狂飙,痛声尖啸。 而宁汐借着他张口痛呼的一瞬间,两眼一闭,直接滑进了巨龙的食道。 黑暗,腥臭,濡湿,狭窄。 不适感犹如跗骨之俎,密不透风地包裹她的全身。 她顺着暗红的长管一路下滑,宛如朝着地狱下坠。 仿佛永无尽头,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,“噗通”一声,她落进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大池子里。 宁汐呼吸紧闭,还没来得及使上自创的狗刨游水,就被人拽着衣领拎了起来。 即使在这样闷热恶臭的地狱里,裴不沉依旧一尘不染。 他站在用术法化出的浮舟之上,胸口只有星星点点的血痕,依旧玉冠高束,只是那双素来温和无波的柳叶眼满是震惊:“宁师妹?!” 宁汐没头没脑地“啊”了一声。 裴不沉的呼吸停了一瞬,单手青筋暴起,攥着她衣领的手指好半天没松开。 于是宁汐被吊在半空,一张素白小脸被勒得微红,裴不沉才将她放回浮舟里。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:“我应该下过令,练气期以下弟子不得进入东山脚,宁师妹怎么还会在这里?” 宁汐不知如何作答,哑口无言好半天,试图拙劣地岔开话题:“……大师兄你知道我姓宁啊。” 裴不沉显然被她这跳脱的脑回路给噎了一下,松开攥紧她衣领的手,改成扶额苦笑,又像是被她气笑了。 宁汐自知理亏,赶紧端正地跪坐好了,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虚空发呆。 许久,裴不沉在她头顶幽幽叹了口气:“白日你我见过面后,我便差人去主事堂调了你的记录文书。” 哦,所以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,也知道自己是个练气都没入的外门小弟子。 宁汐点头。 裴不沉又问:“自己闯进来的?” 宁汐:“嗯。” 裴不沉:“没受伤?” 宁汐:“嗯……运气好。” 裴不沉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,似乎有些不高兴:“命数之言,虚无缥缈,刀剑妖邪却是实打实会杀人的。 运气……呵,师妹不该将自己的安危全系在这般东西上。” 这是在委婉地教训她鲁莽了,宁汐尴尬地抠手指,点头称是。 裴不沉又叹了口气,为她施了清洁术,有些清洁术顾不到的地方,他便蹲下身来,从袖中取出素帕子为她擦干发丝。 这是第二回她与大师兄离得这样近,近到可以看清她从前没能看见的细节。 裴不沉的发色其实很黑,额发留得偏长又细碎,低着头、侧面看时,发丝就会将那双温柔的柳叶眼遮住大半。 在漆黑如鸦羽的发色衬托下,更显得他整个人如雪似的冷白,面皮、耳廓、脖颈、手腕,处处都白得耀眼,身在腌臜幽暗的龙胃,仿佛地狱中、一轮移动的明月。 裴不沉细心地替她擦干净发上最后一缕水汽,才抬眼看她:“师妹真的没受伤?” 这样反复追问,他这是把自己当成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了? 宁汐有些脸热,连忙摇头:“没有。倒是师兄你无恙吧?我听说阎野用断尾扫中了你的胸骨……” 裴不沉看了她良久,才温声道:“师妹就是听了这个消息,才闯到东山脚、又跳进龙胃里来的?” “嗯。” 裴不沉再次沉默,又过了好一会,开口道:“这样很危险,以后别这么做了。” 虽然这么说,可宁汐觉得他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。 “可我是来救大师兄的……” 裴不沉又露出那种“拿你没办法”的笑容:“即使是为了救我也不行。” 想了想,又温声补充:“为了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。师妹应该多多关心你自己。” 宁汐有些不服气地咬唇,定定地看着他。 裴不沉被她看得有些无奈,只好开口解释:“我自幼修习心法中有一门金刚护体罩门,断尾扫来时只受了一点皮肉伤。” 心法? 宁汐想到什么,脱口而出:“若是师兄碎了半心,那心法是不是就用不了了?” 裴不沉皱眉:“对,此术需在心脉运转,若心不全则自然废弃。” 那点蹙眉很快消散,他顿了顿,重新开口时带了笑:“不过好端端的,提碎半心做什么?师妹真奇怪,难不成盼着我受伤?” 宁汐肃然,拨浪鼓似的摇头:“我是怕你受伤。” 裴不沉笑眯眯的:“多谢师妹挂念,可我没有这么脆弱的。” 宁汐撇了撇嘴,想起前世瓢泼大雨中他抱着灵位、蜷缩在枯树之下的泥泞模样,心想,才不是呢,她知道的,大师兄非常易碎。 第7章 龙爪 “为什么要来救我?” 她若有所思,裴不沉也注意到了,笑道:“一直看着我,是有什么想说的?” 宁汐犹豫片刻,还是捡了最重要的先问:“大师兄为什么会在龙肚子里?” “你问这个……我在找出路。” 裴不沉站起身,解下背在后背的逐日剑,挥剑示意她看,“应龙身披鳞甲,坚不可摧,我方才同它恶战一场,也不过砍去几片薄鳞,伤不了它的要害。” 剑光所到之处,照亮了胃壁上一处手掌深的伤口,伴随着周围肉块缓缓的蠕动,正不断地渗出暗紫色的龙血。 裴不沉又是一剑挥出,那处伤口便又被他砍深几尺:“于是我想,既然不能从外面伤它,那自内攻之,如何?”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,随着最后一剑挥出,如烈日一般的火焰烧灼伤口,整座胃池剧烈地震荡起来。 宁汐握紧浮舟的边缘,免得自己掉下去,同时她也看见了,胃壁上、被裴不沉削过的地方已然裂开了一道狭口,里头隐隐透着光亮。 “看来有用。”裴不沉笑道。 “简兮简兮,方将万舞。”少年忽然低声歌诵起来。 衣袍随血雨腥风而动,剑刃一次次刺向蠕动猩红的肉壁,他愉悦而歌,声如清泉激石。 分明是在生死存亡关头,他却如闲庭信步,自在逍遥。 “日之方中,在前上处。” 硕人俣俣,公庭万舞。 有力如虎,执辔如组。” 血水翻涌,如腥海浪,一叶扁舟一次次被抛向浪头。 而剑尖所到之处,一朵巨大的血色肉莲缓缓盛开。 “山有榛,隰有苓。 云谁之思?西方美人。”*1 最后一剑,莲花心成。 裴不沉突然一手拎起宁汐的后衣领,另一手并指作决,御剑而起,直直朝着肉莲的花心而去。 狂风恶浪从身边呼啸而过,宁汐下意识闭紧眼睛,等再睁开眼时,眼前换了天地。 逐日剑冲破血肉,她被裴不沉带着,立于哀嚎疯狂的巨龙之上。 裴不沉轻巧地反握剑柄,将逐日剑又扎进了不停翻滚扭动的龙背,借以稳住身形,顺便隔着袍袖扶了宁汐一把。 等宁汐站起来,他便适时松开了手,一如往常守礼知文、进退有度。 清凉光滑的锦布从宁汐掌中滑过,犹如捉摸不定的风。 她拇指指尖的倒刺轻微勾到了裴不沉的袖口,拉出一道纤长晶莹的蚕丝线,宁汐立刻有些尴尬。 与她所穿的粗衣不t?同,白玉京供给内门弟子的衣料皆是上品,采自东海的鲛纱、点缀其中的金线明珠、还有巧夺天工的刺绣工艺……就怕将她卖了也赔不起。 她忐忑地正要开口,裴不沉却浑不在意似的将手一收,垂首向脚下看去:“阎野被我重伤,更会殊死一搏,待会我同它相斗怕是顾不上师妹,我先将师妹送出此处。” 他顿了顿,又轻描淡写道:“方才破出龙胃时大概被妖血溅到了眼睛,视物不清,护不了师妹了,抱歉。” 宁汐心中一紧,连忙踮起脚尖,去看他双眼。 果然如他所说,裴不沉的眼圈周围红肿,眼皮紧闭,眼尾的睫毛都被妖血腐蚀得微微卷曲。 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,宁汐只好点头,然而她才转身迈出一步,脚下的龙背如地崩山摧。 龙啸如雷击:“裴氏小儿,毁我龙身,还想全身而退?!” 应龙阎野吃了裴不沉一个大亏,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,龙爪闪烁寒光,从宁汐背后袭来。 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。 眼盲的裴不沉闻声抬起头,可终究不如五感聪敏之人,还是慢了一步 。 宁汐本可以躲开,可若她闪身退让,那尖锐的龙爪便会直接刺穿裴不沉的心口。 她骤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里——她来救他,即使手无寸铁,即使螳臂当车,她不会再让他如前世一般,潦草死去。 她要救他,即使以她的身躯为代价。 噗嗤—— 利爪穿透血肉,血花飞扬。 下一刻,逐日剑如流星,将龙爪齐根砍下。 龙吟和剑啸响彻天地,没人听见少女微弱的呐喊。 “大师兄。”宁汐讷讷道,“我会救你的。” 她在剧痛中眼前一黑。 * 宁汐做了很长、很长的一个梦。 梦里是热闹的上元夜,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 白玉京贵为百家仙门之首,更被奉为先祖,传闻几千年前出了一个得道飞升的仙人师祖。 如今世道,人妖两分,妖气浑浊,灵气淡薄,能炼成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寥寥无几,遑论飞升。 于是白玉京众人对那传闻中飞升的师祖更加崇敬有加,每年上元夜都会举办浩浩荡荡的祭祖大典。 典礼上,凤架开道,香花作雨,鼓瑟吹笙,好不热闹华美。 只不过这样的盛会大多与宁汐无缘,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,没资格参加。 上元夜祭祖大典对她唯一的意义,便是能拿到分发的纸灯笼。 灯笼大多做成瑞兽形状,上头施加了能让瑞兽动起来的术法,可以维持三日夜。 虽然是个简单的小把戏,但耐不住白玉京财大气粗,一个小小的纸灯笼都能做得精致无比,惹人喜爱。 是以每年上元夜,众弟子都翘首以盼能拿到最漂亮的那只纸灯笼。 宁汐却没有那样好运气,外门峰的弟子素来爱欺负她,在她来领之前就将大的、好的灯笼一抢而空。 等她做完整日差事,匆匆忙忙赶到储物阁时,就只剩下一只乌龟形状的、颜色油绿绿的丑灯笼,孤零零地被扔在地上。 宁汐捡起乌龟灯笼,上头还被谁踩了一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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