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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

也不敢合眼。 陆时卿受伤的事,连宣氏和陆霜妤也瞒着,这几个时辰,简直耗费了曹暗一生的演技。他若再不醒,他这头发都要愁白了。 曹暗搬了个矮凳默坐在陆时卿床边,因他高烧未退,便时不时给他换帕子覆额,一直等到后半夜,才见他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微微有了点血色,临近黎明,终于看他睁开了眼。 他眼眶一热,险些一个狼扑上去,被尚且虚弱的陆时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:“别激动,我还没死……” 陆时卿只有一天的功夫静养,翌日就该轮到他随侍徽宁帝,后天又是朝会。他无一可缺席,一不露面,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怀疑。 所以这一整天,曹暗极尽仆役之能事照料他,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当作十二天来使,等到黄昏,眼见陆时卿的气色好了点,才敢离他一晌。 这一离就收到一封信。信是元赐娴写给“徐善”的,经由郑濯的人送到了陆府。他拿到后不由心里一沉,生怕里头写了什么你侬我侬的情话,叫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郎君重新死回去,因此悄悄藏进了袖中,打算暂且压下。 却不料他刚拿了些薄粥回到陆时卿卧房,就被靠在床栏边勺汤药喝的人问:“你说那丫头昨夜来过?” 曹暗低低“啊”了一声,略一抬眼:“是……” 陆时卿看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,霎时侧目过来。 他那点演技,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处就不管用了,迫于威慑一动不敢动,却仍被发现了端倪,听陆时卿“啪”一声搁下瓷碗,冷冷道:“袖子里藏的,拿出来。” 他叹口气,硬着头皮呈上。 陆时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,微微闪了闪。 见他苍白的手一滞,曹暗就想把信夺回来:“郎君,要不咱别看了吧?” 陆时卿心里也在踌躇,像是生平头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,却到底接过拆开,坐直身板看了起来。 是元赐娴的字迹不错,比上回给他写情诗时一手随性的行草端正些许,她写道:“先生台鉴,见字如面。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敌手,伤重昏迷,我理当随侍左右,躬身照料于您。然为时局所迫,无奈退避,实感歉疚非常,只望书成此信时您已醒转,且不日便能平复如旧。” 陆时卿执信的手一紧,继续往下看。 “先生为大周社稷屡涉生死大险,您之高义,令人敬慕。我亦恨力薄才疏,为此身所阻,无能上至庙堂,惩奸除恶,与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,共济黎民,还大周一片清明河山。 我之所欲,为我力所不能及,故唯于浮沉宦海挣扎求生,以图不为洪流所没,不为朽木所腐,不受刀石蹉磨,不易赤诚之心,如此尔尔。” 他心下微涩,翻过一张纸,再看。 “先生情谊,我已明了于心,然或此生皆无以为应。我亦不言来世。遥遥之诺难得践,朝夕尚不可争,何论百年之后光景?” “我辗转思虑彻夜,唯念及一事,乃今时可回报与先生,便是从此往后,我当以先生之愿为我愿,先生之志为我志。但有一日,四域疆土有我一处用武之地,纵使天南海北,九垓八埏,我去。我已负先生,但愿,不再负先生心中的苍生。 书短意长,不尽欲言。时局动荡,四面皆敌,万望先生珍重自己。赐娴谨启。” 信至末尾,陆时卿怔在原地。 曹暗见状急问:“郎君,信上说了什么?” 陆时卿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,似是震撼太大,一时没说上话来。 “徐善”其实并未向元赐娴明确表态,但她确定了就是确定了,也不懦弱逃避,也不小心问询,直截了当便作了回复。以至陆时卿根本没想到,在他忍痛做足准备,看她向“徐善”表意的时候,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封拒绝信。 他不能不惊讶。 惊讶于她的洒脱,她的果决,她的坦率。惊讶于她志在辟疆裂土的勇敢。惊讶于她将儿女情长付诸家国大爱的胸怀。 有那么一瞬,他好像不是陆时卿,而是信中这个被她选择辜负的徐善。 他没有为那个或许是以婚约取胜的陆时卿感到庆幸,只是心疼,非常非常心疼。 他突然很想见她。 陆时卿在长久的沉默后,开口道:“帮我去趟元府。” 曹暗一骇,这是怎得了,要解除婚约? 他道:“郎君,婚约来之不易,您可别想不开啊!” 陆时卿觑他一眼:“跟元赐娴说我生病了,叫她摸着良心决定要不要来看我。” 曹暗“蛤”了一声:“不是……郎君,你准备摊牌了?”他说罢自顾自道,“摊牌也好……” “谁说我要摊牌?”陆时卿打断他,“要摊牌也不是现在。” “现在有何不妥?小人看您实在太苦了。” 陆时卿叹口气,“徐善”这个烂摊子一发不可收拾到如今,的确是得尽快解决了,经此一信,他已经开始考虑坦白的事,但却绝不是眼下。 他解释道:“你觉得在平王看来,‘徐善’跟元赐娴的关系怎么样?” 曹暗肯定道:“经昨日一遭,自然已算生死之交。” “那平王觉得,我跟元赐娴的关系如何?” “您与县主是未婚夫妻,又曾一路南下相伴,自然也是亲近的。” 陆时卿点点头:“那就对了。” 曹暗霎时领悟。实则哪怕郎君偷换了刺客的讯息,昨日徐善所为也难免会叫平王联想到他。 “平王不至于直接怀疑到我跟前,却难免要有所试探,所以近来必然会跟元赐娴打一次交道。”陆时卿解释道,“她什么都不知道,才是最好最安全的。等此次危机解除,我就找机会跟她说明白。现在,”他看看曹暗,冷冷道,“马上告诉她,我得了风寒,快。” 曹暗一看他没了耐性,赶紧扭头要去办,走到一半又道:“郎君,您这屋子可以收拾妥帖,不露破绽,可您这人不是风寒的脸色啊,您可别……”可别淘气呀。 陆时卿脸一沉,冷冷道:“问霜妤拿点脂粉来,要没有味的,抹了看起来像没抹的。” “……” 陆时卿声称这是一次演练,只有不在元赐娴跟前露馅,后日才能过关。曹暗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,抽着嘴角照办。 元赐娴赶到的时候,陆时卿正裹着被褥躺在床角,周身的血腥气已经没了,伤药也被浓郁的汤药味盖了过去,绷带被藏在里衣里,气色乃至唇色,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。 元赐娴急急走到他床榻前:“这是怎么了,前天不还好好的吗?”说着来摸他额头,一摸真是烫的,不由怪道,“陆时卿,你怎么三天两头闹风寒啊?” 上回他风寒卧床的景象,她还历历在目呢。 陆时卿低低咳了两声,神情略有几分痛苦。咳嗽牵动伤口,他这个痛苦是真的,烧也的确还没完全退,所以几乎不太用演便是水到渠成。 他虚弱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元赐娴一噎:“不是你叫曹暗来找我的吗?” 她昨夜因徐善的事彻夜未眠,黎明时候才作了快刀斩乱麻的打算,一大清早拟好信送出,心里总算畅快点了,本想黄昏早早用膳,早早歇下睡个好觉的,不料刚才曹暗急得好像陆时卿快死了一样,她便忙赶了过来。 陆时卿摇摇头示意没有:“是他自作主张。” 元赐娴搞不懂他们主仆二人,想既然来了,就像上回那样照顾照顾他,别叫他落了病根,以后隔三差五气虚体弱。 她四顾几眼,去拧了帕子来,敷到他额头上,看他蜷缩在床角,问道:“你把自己裹这么严实做什么啊,这样不易散热吧?” 陆时卿当然是怕万一伤口露破绽了,借口道:“我冷。” 元赐娴没得过风寒,也不清楚这种情况到底该不该捂紧点,闻言犹豫道:“那……” 她话音刚落,就被陆时卿从被褥里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拽了过去。 “砰”一下,她歪倒在他床榻,下意识拿手肘撑住了自己,像是摔傻了,怔怔低头看着他道:“……干什么?” 陆时卿倒是想干什么,可惜这发力一拽着实伤筋骨,他强忍伤口处的抽痛,平静道:“这床开的口子太大了,你挡着点风。” “……” 元赐娴保持着扭曲到有点妖娆的所谓挡风姿态,看了眼自己已然踩在他榻上的靴子,讶异道:“陆时卿,我可没沐浴,也没脱鞋。你烧傻了,不闹洁癖了?” 陆时卿闻言瞅了眼她的鞋,头疼道:“我忘了,你就不能自己脱?” 元赐娴“嗤”他一下,撑臂而起:“还是给你搬块石头来挡风吧。” 陆时卿头更疼了,只好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,皱了皱眉:“元赐娴,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?” 她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。 她当然懂了,这还不懂,岂不是蠢驴了吗?可他发什么神经。虽说婚约定了,却也没亲近到爬一张塌子的地步吧。 估计是生病的男人特别脆弱,特别需要未婚妻的关怀。元赐娴暗想。 但她相信一向很爱面子,心口不一,嘴比石头硬的陆时卿一定会退让,绝不会把真实意图说出来的,所以坚持装傻:“我要懂什么?” 不料他竟吃错了药般一反常态,定定地看着她说:“我不舒服,要你陪我睡一会儿。” 第71章 071 元赐娴正从床榻往下爬,双脚还悬在半空,闻言低头看了眼他按在她腕上的手,摸了把自己的耳朵。她没听错呢吧? 陆时卿见她如此,便将手松开了,状似无力地伸进被窝,无不失望地淡淡道:“没事了,你回去吧。”说完困倦地阖上了眼。 元赐娴噎在原地。好家伙,她这是被欲擒故纵了。 她有心不中套,脚一沾地却回想起他方才说话时低哑的嗓音,要死不活的语气,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。这一瞧,就见他眉心紧蹙,面色潮红,眼下一圈青黑阴影,看上去着实不太妙。 她揪了下脸,憋着口气回头趴过去取他额上巾帕,想想还是再给他换敷一次。不料陆时卿却是如有神迹,闭着眼也准确无误挡开了她的手,疲惫而冷淡地道:“下人都能干的事,要你来做什么。” 那他也找下人陪他睡就好了啊。 元赐娴为他态度所恼,一气之下转身就走,等将房门“啪”一下阖上,却听里头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破碎低咳。 她在滇南战起时跟着军中医士奔走过一阵子,稍微懂一点听声辨疾之术,因此不由眉头一皱。这个咳嗽声绝不是为搏同情能随便装出来的。他这风寒染得,像是伤着了肺。 她步子一顿,左右脚来回打了两次架,到底重新移门走了回去。兴许一半是心软,一半是对徐善那茬的心虚,她在他床前杵了一晌,然后弯身脱靴。 爬上他床的一瞬,她突然意识到,其实欲擒故纵是个阳谋。中计的人未必不知道这是圈套,只是不知道拿设套人怎么办才好。 或许当初,她对陆时卿施展这种招数的时候,他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。 她拘谨地缩着手脚,跟他打招呼:“我上来了啊。” 陆时卿忍笑忍得伤口一抽一抽地痛,故作镇定地继续闭着眼道:“嗯。” 元赐娴心里发恨,看他始终不肯睁眼,坐在床上也不知该摆个什么姿势好,屈了下膝又伸直,再屈了一下膝,正准备挪个屁股,突然听见陆时卿问:“你坐着睡觉?” 不等她答,他就“高抬贵手”一拉,帮助她侧躺了下来。 一刹四目相对,元赐娴心猛地一跳,下意识望进他眼底,看见倒影里自己略有几分慌张的神情,忙撇开眼望头顶的承尘。 陆时卿像是弯了弯唇,然后伸手把她朝外一推拨,叫她变成了平躺的姿势。 元赐娴跟个木偶似的被他拨来拨去,心下不爽,也就忘了紧张,偏头恼道:“你干嘛啊?” 陆时卿当然是怕她面对面贴他太近,瞧出他脸上伪装的脂粉,嘴上则道:“你看着我,我怎么睡。” 又要陪他睡,又不能看着他。 她腹诽他一句难弄,气得背过身去,挪远两尺,枕着自己的手臂不理他了。 陆时卿却因此死死盯住了她的背影。 她今天穿了件略显宽大的襦裙,站着的时候瞧不太出身段,如此压紧了裙裳一躺,竟得以窥见往日不露的春光,眼见得腰肢纤细而臀饱满,蜿蜒有致的曲线便如作画时一笔可成的勾勒,流畅惊人。再往上是因乌发束起而露出的一截修长颈项,透如玉,白如面,叫人非常想咬上一口。 但陆时卿怕动作太大牵扯伤处,也怕露馅,忍耐着什么也没做,只是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,眼光继续偷溜打转。 转到一半的时候,却见元赐娴猛一拍床板,近乎凶狠地回过头来。 陆时卿像被抓包的贼,飞快闭紧了眼。 元赐娴那句“你睁着眼睛睡觉啊”登时噎在嘴边,暗碎了一句“再看戳瞎算数”,便再度愤然背过了身。 她直觉敏锐,陆时卿也就没再睁眼,只是脑袋里全然是方才所见的惊艳场面,知道她就近在咫尺,根本没法入睡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似是太阳落山后天气骤凉,窗子口吹来一阵风,他察觉到两尺之外的人冷得颤了一下。 他蓦然睁眼,这才意识到他为免露馅,拿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,却被旖旎心思占了满心满眼,忘记她身上未盖一物了。 他避免牵动伤口,艰难地往外挪了挪,然后撩开了被褥一角,盖到了她身上。 元赐娴当然也没睡着,感到他分过来的被褥,以及突然袭来的一股热意,心下不由紧张得打起鼓来,干脆死死闭着眼装睡。 如此却刚好合了陆时卿的心意。他得寸进尺,再靠她近一些,把她整个人全然卷到了他的被褥里,搂进怀中,叫她的后背贴近了自己的心口。 元赐娴呼吸一紧,刚要脱身往外挪,就听他低低道:“别动。” 这声“别动”如有神力,竟当真叫她停住了动作。 他继续说:“反正都睡了,怎么舒服怎么来吧。” 元赐娴刚想说她可不舒服,就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了腰身,感觉到他似乎垂了头,将前额贴上了她的后颈。 他烧未退,这肌肤相触的感觉便愈发熨帖而暖和,叫她突然不能够违心说出一句不爽。 感觉到她僵直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,陆时卿在这般只需她伸肘往后一捅,就会叫他因伤口破裂而一命呜呼的距离里,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。 元赐娴也到底两日一夜没合眼了,精神一松懈,疲惫之感便如潮水般袭来,别扭了一晌,就感到脑袋发沉,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。似梦似醒的时候,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却很认真的声音,像是陆时卿在说:“谢谢。” 她蓦然睁眼,不知他在谢些什么,正要出口询问,却只听见他绵长而匀称的呼吸,仿佛刚才那一句轻若羽纱的话不过是她的臆想。 元赐娴是在当夜二更才醒的,因宵禁已过,走不成了,却也没有跟陆时卿就这样过上一夜的道理,就回了她先前住过的东跨院。 她沐浴的时候感觉后颈滑滑的,像涂了一层脂粉,心下奇怪拣枝和拾翠什么时候手脚这么不干净了,却也没多想,因仍旧困倦非常,便很快再次睡倒在了床榻,翌日一早才回了元府。 陆时卿睡了一夜退了烧,打起精神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,由于单只是面对圣人,便还算轻松地掩饰了过去。再过一日却是上朝,平王果不其然有心查探朝中官员,逮了件政事不停地跟圣人纠,借此引得众朝臣纷纷出列表态。 陆时卿也被数次问及意见,因并未伤及右掌心,出列做拱手之态时便没露破绽,但坏就坏在朝会被延长了足足一个时辰,他绷直身板站了一上午,着实已是不堪支撑。用以伪饰的脂粉也快压不住脸上透出的苍白之色。 朝臣们多半都已不耐,但平王此次提出的淮南赋税一事是圣人非常关心的问题,老皇帝有兴致,谁也不敢打断,以至渐近午时,仍见他在前头滔滔不绝。 陆时卿腰背笔挺,抿唇默立在后,耳边却已几乎听不真切众人言语,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来。幸而平王将注意力放在朝臣们的右掌心上,未多关注他。 郑濯不动声色看他一眼,心知多半是他伤口出了岔子,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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