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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

南,明面上是疏灾,暗地里却奉了徽宁帝的命,身负更要紧的差事,为免招摇,便是一切从简,乘了辆并不如何阔气的马车,就连随从也只捎了赵述与曹暗两名。 因这两日下过场雨,耽搁了些行程,当夜便没来得及进城。陆时卿欲低调行事,并不打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,在宵禁后令人破格开城门,便决计忍耐一下,露宿在野。 当然,以天为盖的是赵述和曹暗,他不吃风,睡在干净整洁的马车里。 两人替他择了处地势平坦,靠近河川,无天灾及野兽威胁的地方落脚,一个跑去拣柴生火,一个开始清理周遭。 人在山野,泥巴和杂草就算了,但郎君绝不能忍受鸟兽的粪便。 皓月当空,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,纵使未生火堆,四面也一片敞亮。偶有风过,远处的群树便是一阵簌簌沙响,声色通透而清爽。 陆时卿在马车里待得闷气,预备等赵述清理完下去缓缓,朝外问:“赵述,你好了没?”这一问却迟迟不听答应,他只得耐着性子再唤一声,“赵述。” 赵述的声音缓缓响起:“郎君……我,我见着仙女儿了!” “……”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。 陆时卿微微一愣,皱眉道:“荒郊野岭的,你说什么胡话?” “郎君,我没扯谎,真是澜沧县主来了!”他说完,一把扯开了陆时卿的车帘。 猝不及防地,陆时卿抬眼就瞧见了一身月白交领长袍,幞头束发,背着个包袱,站在水岸边的元赐娴。 他手中拿来打发时辰的书卷一下从小几上滑落下去,激起“啪”一声清脆响动。 然后,他听见她笑着说:“陆侍郎,是我,您激越个什么呢?” 不是激越,是惊吓。 陆时卿下了马车,人还未到她跟前,便已冷声道:“你来商州做什么?” 他连敬称都没使,该是有些生气,但元赐娴依旧笑盈盈的,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:“我来陪您过中秋佳节。” 他站定在她跟前,严肃道:“你跟踪我两日,就为来陪我过个中秋?” “是啊。”她点点头,“您不感动吗?” 陆时卿当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踪,何况的确公差在身,没工夫与她嬉闹。上回她在胡饼上动手脚的事,他已忍耐着未去追究,如今再来一回,自然气恼。何况她心也太大了些,就这样孤身跟了他两日,也不知夜里睡的是何处,都不怕遇见歹人。 他蹙起眉,质问道:“元赐娴,你如此纠缠我,究竟意欲何为?” 元赐娴猜到他会不高兴,但所谓“伸手不打笑脸人”,不论他如何训斥,她一直笑就是了,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气她太久的。 她答:“陆侍郎,我纠缠了您这么久,您难道还瞧不出来吗?我心悦您呀!” 陆时卿果真噎住了。她的确纠缠他多时,却是头一次跟他表意。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,感觉头顶的月光好像哗啦啦洒了他一头一脸,叫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光芒四射,轻飘飘得快要飞起。 他倏尔想到,当初长安郊野,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,她蹲在旷野蔓草丛中训斥一只蠢狗。映入他眼的,是艳丽的唇瓣,修长的颈项,雪白的肌肤,深邃的沟壑。 他骗她说,穿回鹘人的裙装将被金吾卫盘查,叫她蒙了面纱遮掩前襟。其实不过以为这香艳一幕不该给更多人瞧见罢了。 陆时卿停止往下回想,觉得心内莫名无比烦躁。 他为何总对月光下的元赐娴气不起来? 他将眉头拧成个“川”字,到底态度好了些,道:“陆某公差在身,耽搁不得,请人送县主回长安。” 元赐娴晓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,继续磨他:“不成不成。我追了您两日,实在疲乏不堪,眼下再赶不动路了。何况您的随从当中无一女子,您竟叫我深夜与别的男子同行同处吗?” 什么叫“别的”男子……这话好像不太合适吧。 陆时卿吸了口气,问:“县主当真孤身来的?” “当真!”她点完头,突然摆手道,“不对,也不是孤身。我还带了样您不太喜欢的……” 陆时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,就在他惊疑不定时,忽见她身后,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,现出了一道姿态妖娆的阴影。 个头很大,脖子仰扯得很风骚。是一只狗。 他被气笑,手指着那个方向问:“元赐娴,你竟带了这东西来陪我过中秋?” 第29章 029 这东西,他不是不太喜欢,而是太讨厌了。 陆时卿刚怒火中烧质问完这一句,远处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个扑跃的假动作。他心底一憷,伸出的食指弯了弯,下意识后撤一步。 元赐娴见状一愣,道是小黑吓唬他,回头却见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,看起来十分老实。再瞅瞅跟前脸色惨白的陆时卿,她的神情茫然起来。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。是不是元钰给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,叫它变聪明了? 他发指道:“它刚才……!”他说到一半,没好意思继续往下。这话说出来,倒像是个被恶霸欺凌后,企图叫夫君作主的怨妇。 他平静了一晌,脸渐渐恢复了血色,余光紧盯住小黑,故作漠然道:“深夜不便行路,县主今晚就在此处歇脚,但烦请您管好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见小黑直起狗身,一副要冲上来的样子,喉结一滚,颤声道,“您的爱犬。” 元赐娴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,叫它不许靠近陆时卿周身一丈距离了,闻言笑道:“您放心,它这次一定会乖的。我也不是故意将它带来,实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险,才硬叫我捎上它,说一路好有个照应。” 陆时卿心里“呵呵”一笑。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惧狗,真遇了险,这只蠢狗能护卫得了她什么。元钰分明是担心他对他的宝贝妹妹图谋不轨,这才派它来震慑他。 图谋不轨?他是那种人吗? 他不大舒服地走开了去,在马车边坐下,拧开水囊,仰头饮水。 元赐娴瞥瞥他身下杌子,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,然后从包袱里抽出一张帕子,铺在他身旁的泥地上,刚预备如此将就,弯身却触到了一张凳面。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刹,似乎谁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小杌子垫在了她下边。 她一愣,扭头就见身后赵述流着满嘴的哈喇子,正腆着脸对她笑。 陆时卿回头盯住他:“谁允许你把我马车里的杌子搬出来的?” “郎君,您这杌子闲着也是闲着,怎能叫澜沧县主千金之躯席地将就呢?” 元赐娴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前途,朝他一笑,掏出一块以红绫包裹得十分喜庆的月饼,递给他道:“多谢赵大哥,这个给你吃。” 赵述一舔哈喇子,刚伸出双手准备去捧,就听陆时卿冷冷问:“水烧完了?” 他蓦然停住,神情幽怨。 陆时卿却毫无同情地道:“去,我要净手净面。” 赵述只好悻悻走了,悄悄与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。 元赐娴一只手还伸着,笑问陆时卿:“那您吃?” 陆时卿瞅她一眼,撇过头去,冷冷道:“不必了。” “陆侍郎,所谓‘千里送月饼,礼轻情意重’,您怎么着也吃一口。” 他不搭理。好男儿不为一只原本要给别人的月饼折腰。 她叹口气:“好吧,我给赵大哥他们送去。”说罢作势起身。 陆时卿却比她更快一步,长手一伸就将她手里的饼接了过去,然后咳了一声,说:“给我就行,等他们干完了活,我再拿给他们。” 元赐娴心里觉得他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,面上不动声色“哦”了一声,将一大个油纸包都给了他:“那这些都给他们。” 他接过,放在了一旁。 她继续认真叮嘱:“一定要给他们的,您可别偷吃了。” 陆时卿飞了个眼刀子过去,刚欲质问她究竟给谁过中秋,却忽觉哪里不对,摩挲了一下手里微热的月饼,道:“元赐娴,你跟我扯谎?方圆三十里地都无人烟,这月饼却是热的,你从哪里弄来的它?” 元赐娴一噎。百密一疏,将这茬给漏算了。 她沉默一下,估摸着陆时卿一喊她名,就是生气了,声势弱了一截,实言道:“是拾翠快马加鞭给我送来的……”又伸手作发誓状,“但她送完就回去了,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,无处可去,很可怜的。” 陆时卿早知她满嘴鬼话,也不想计较究竟哪句是真,笑了声道:“您爱自讨吃苦就随您,只是陆某的马车容不了您,此处天大地大,您请自便。” 元赐娴可不会妄想他能将马车让给她,见他没赶人就已很满足了,与他闲话几句,等夜深了,便十分自觉地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硕大的细网,四顾一番,系去了一旁的两棵矮树。 陆时卿净了手与面就预备歇息了,回头见她拉网的动作娴熟,大抵早有准备,便懒得管她,吩咐赵述与曹暗守夜,随即一头钻进马车,和衣躺了下来。 虽非深秋,但夜里到底是有些凉了,此地又临近河川,湿气较重,他闭目躺了不多时,就被一阵灌入车内的风激得睁开了眼。大约默了几个数,他起身撩起车帘一角,看了眼元赐娴的方向。 她蜷缩成一团,侧卧在两棵矮树间的兜网里,似乎睡熟了。底下守着小黑。 他皱皱眉,犹豫是否要下去,套了靴子却对上那双虎视眈眈的狗眼,只得恨恨放下了帘子,重新回到车内床榻。却是躺了好半晌也没能入眠,直至第二阵风再次灌进来,他终于复又坐起,咬咬牙,朝兜网方向走去。 这是陆时卿自七年前某个事件后,头一次主动靠近一只犬类。他为此几乎走三步,退两步,好歹到了跟前,却听它朝他狂吠起来。 他四肢僵硬地停驻原地,预备隔着几步距离唤元赐娴,倒见她自己醒了,揉揉眼盯了他一晌,才似反应过来:“陆侍郎?” 陆时卿嘴唇微颤,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。 元赐娴立刻醒悟,叫它闭嘴,然后爬起来,坐在网中问:“您找我吗?” 她这被网兜住,睡眼惺忪的样子倒是好笑。陆时卿忍了,板着脸深吸一口气:“你睡我马车里去。” 元赐娴几疑自己听错了,确认道:“我睡您马车,您睡哪里?” 陆时卿一指她的网,又道:“把狗带走。” 她颇是担忧地道:“可您睡得惯吗?”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,大概是叫她别废话的意思。元赐娴只好翻身下了兜网,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。 陆时卿补充道:“除了床铺和被褥没法,车内的物件一概不能碰,叫狗留在外面。” 元赐娴方才被吵醒,脑袋比平日迟钝一些,“哦”了声就往马车方向去了,走到半道,听见身后陆时卿翻身上网,然后,兜网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动。 她蓦然醒神,猛一回头,想出言阻止,却已经晚了。 兜网吱嘎了几下,两边的绳结齐齐断落,“砰”一声,陆时卿被网裹着,仰面摔落在地。 他摔得非常安静,甚至没有发出一丝闷哼,像是直接傻住了。 元赐娴僵了那么一瞬,慌忙奔去扶他,道:“……陆侍郎,您还好吧?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饶是陆时卿思维如此迅捷之人,也怔愣着未能答话,被她搀着坐起后,一把扯开当头兜缠的网,难以置信地问:“元赐娴,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?” 她哭丧了一张脸,手把着他的肩,踌躇道:“可能……可能是您的身躯太伟岸了吧……” 她绝对不能告诉他,是她忘了提醒他,这个网本就只够承受她这样的分量。 赵述和曹暗察觉异响,也赶到了此处,一耳朵听见这句,齐齐一个踉跄。 身躯伟岸?主子是对县主做了什么,竟叫她体会到了“身躯伟岸”这种高深莫测的词? 陆时卿气得一把甩开她的手,自顾自起身,指着她道:“我回马车了,你爱睡哪睡哪。” 元赐娴瞧着无法再使的兜网犯了愁,忽听赵述道:“郎君,是您弄坏了县主的网,总不能叫县主露宿在野吧?” 元赐娴心道这回可真不是陆时卿的错,她眼下彻底醒了,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来与她换地方睡的。倘使换作她,落得如此结果,恐怕也得生气。 她摆摆手示意赵述不必替她出头,不料陆时卿见他俩一来一往,似乎愈发怒上心头,三步并作两步就回了马车。 元赐娴在外来回踱步,愁于今夜该何去何从,忽忆起方才,陆时卿落地时似乎是左肩先磕着的地,照那番动静瞧,很可能是破皮了。 她思索一番,从百宝袋一般的包袱里翻出瓶药膏来,去敲他车壁,问:“陆侍郎,您睡下了吗?”不听他答,她便继续问,“您不说话,我可进来了。” 陆时卿这下很快道:“睡了。” 车帘内分明透着烛光,他说什么瞎话。 元赐娴迟疑问:“您是不是伤着了?我随身带了药膏,您要擦擦吗?” “不需要。” 那就是真伤着了。元赐娴有点内疚,继续道:“我给您擦个药吧,完了就不扰您了,明早天一亮,我保证回长安去。” “不必。” 她却坚持道:“我能进来吗,陆侍郎?” 陆时卿沉默一晌,一个“不”字方才出口一半,她就因他接二连三的推拒没了耐性,一把掀开了车帘。 这一掀,就见他光裸着半身坐在榻沿,正拿了块润湿的帕子擦拭肩膀,看见她,他瞠目着浑身一僵,迅速将帕子一抖,遮住了胸前的两朵红梅。 元赐娴傻盯着他,木讷地眨了三次眼。 第30章 030 她不是没见过汉子打赤膊,行军路上,许多事在所难免。但她从来不晓得,竟有男子能将赤膊打得如此好看。 掀帘一刹惊鸿一瞥,见宽肩窄腰,如玉锁骨,精致肌肤在昏黄的烛火里熠熠生辉,似珍似珠,紧实的纹理像被雕琢过一般流畅,委实当得起“惊艳”二字,甚至惊艳得叫世间小娘子都自惭形秽。 元赐娴一双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扫了一遍,在扫到他拿帕子遮住的两点时,突然觉得耳根有些烫,鼻端有些热。 她缓缓仰头,将视线移至车顶,然后手一松,把车帘放了下来,好似什么也未发生地退了出去。 陆时卿抖完帕子后便再无动作,在元赐娴火辣的眼色里,始终浑身紧绷,目瞪口呆,直至她平静离去,他才想到一个问题:她为何不惊叫?听赵述讲,一般风月话本里,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状,都会惊叫的。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,如此前一般,车壁被“咚咚咚”敲了三次,元赐娴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我能进来吗,陆侍郎?” “……”这是表示忘却前事,重来一遍的意思? 他一扔帕子就开始穿衣裳,三两下收拾妥帖,然后声色平稳道:“进。” 元赐娴吸吸鼻子,掀了帘子,递出一瓶药膏:“给您的。” “哦,多谢。”陆时卿的脸上挂着见接使臣一般的微笑,伸手接过,态度良好。 她也回他一个非常端正礼貌的笑容:“您请慢用,告辞。” “一路走好,恕不远送。” 两人僵硬地对话完,待帘子阖上,一个拔腿奔向河边,一个一头栽进被褥。 左右长夜都已过了一半,最终便是谁也没睡马车。陆时卿表示外头其实挺凉爽的,元赐娴也相当赞同,两人就一人搬了张小杌子坐,对月冷静了半晚,彼此无话。 黎明一刻,元赐娴如释重负,一脸肃穆地向陆时卿辞行:“前路漫漫,请陆侍郎多多保重。” 陆时卿依旧微笑:“县主亦是。” 赵述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拔草,手肘杵杵曹暗:“郎君和县主怎么了?好像哪里怪怪的。” 曹暗回头看了一眼,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 他话音刚落就被陆时卿招呼了去,得令护送元赐娴出商州地界。 元赐娴本想拒绝,但她眼下当真不能直视陆时卿,昨夜一幕一直脑袋里头挥之不去,哪怕他如今齐齐整整穿好了衣裳,在她看来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。 她因着心里尴尬,便没说什么,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,由得曹暗跟在身后。 实则元钰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,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,随行的另有十名护卫。她的马也拴在远些的地方。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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