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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
的密道里四下无物,只有临门有一个拉环,以及一侧泥石壁上挂着几盏壁灯。壁灯里的火烛被笼在罩子里,往外透出昏黄的光晕,远远瞧着有些阴森可怖。 元赐娴打了个寒噤,爬起来掸掸衣裳,虽心底好奇这密道究竟通往何处,却默默忍下了没往里走,心道大半夜还是不乱闯乱跑了,不如一会儿试探试探陆时卿,还能瞧瞧他对她诚不诚实。 她拿定了主意就准备将玉笔枕取下,叫一切恢复原状,手伸出去却突然一滞,停在了离墙壁一寸之遥的地方。 等等。密道里的壁灯为何是亮着的? 壁灯使的是短烛,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燃尽,而陆时卿两个时辰前就已出发亲迎,绝不可能是临走下过密道而忘了熄烛。那么,是谁点亮了壁灯?如此私密的卧房,如此隐蔽的暗道,谁会在这大婚之夜进到里头? 元赐娴犹豫了一下,重新回头,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去,到了最近一盏壁灯边,取下灯罩子,察看了下短烛的长度,愈发感到奇怪。 这短烛燃了不多,看起来是两炷香前刚点着的。而两炷香前,她就孤身坐在这间卧房里,能够肯定绝没有人开启过这扇门。如此说来,便是谁通过密道另一头来了这里。 她战栗了下,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,下意识感到危险,想要回身退出。然而当她直直地盯着密道尽处看的时候,却又改变了想法。 不对。陆时卿是行事谨慎之人,绝不可能放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,这个密道一定是无害的。毕竟他连她的脸都不肯给宾客瞧一瞧,又怎会容许谁拥有从外头进到这间卧房的可能。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,发觉几个疑点。 第一,在坊内打地道是触犯律法的事,陆时卿怎会这般疏忽对待,叫墙上的机关如此轻易地暴露在外头?就算不是防备她,也该防备其他人才是。 第二,他招呼宾客的时辰实在有点久了,即便是因宾客纠缠脱不开身,却怎会丝毫不想到她,还撤走了新房里的下人,令她孤零零一个,叫天不应叫地不灵?他就不怕她饿坏肚子啊。 第三,既然屋里没安排下人,就表明陆时卿并没有要拘束她的意思,那么他临走又为何要特意强调一句“坐着别动”?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跟他唱反调的。 元赐娴愣愣眨了眨眼,再次望向昏黄一片的密道深处。 这些问题都能用“巧合”来勉强解释,但徐善说过: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。 除却巧合以外,唯一一个适用于解答所有疑点的答案便是:这个密道,是陆时卿有意叫她发现的。 元赐娴一瞬心如鼓擂,不知何故,紧张得掌心都沁出汗来。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,最终取下短烛攥在手里,一步步缓缓朝深处走去。 这阴湿的密道并不是特别长,其间只拐了一次弯。元赐娴起先小心翼翼地走着,到了后来却被一种强烈而莫名的直觉引导着越走越疾,直至来到尽头,看见一个与来处一模一样的,连着根细线的拉环。 她的眼紧紧盯住头顶斜上方的这扇暗门,伸手触碰到拉环后,犹豫着将它往下扯。 又是“嘎吱”一声响,暗门自后往前开启,她一手举烛,一手扶着石壁踏上三级石阶,站定后慢慢抬起头来。 入眼是一间与陆府布置相似的喜艳新房。四面一片亮堂,一名黑袍大袖,木簪束发,银色面具覆脸的男子正站在对头望着她。他手边的木施上,挂了一身绯色的圆领长袍,正是陆时卿方才易服后穿了去招呼宾客的。 她神色僵硬,一动不动地与他对望,直到看见他缓缓抬手,捏住了面具的一角,然后将它轻轻移了开来。 在看见他面具背后脸容的一瞬,元赐娴浑身一颤,手中短烛因此洒下一滴烛油。火烫的烛油滴在她虎口处,疼得她下意识丢掉了蜡烛,皱起眉“嘶”了一声。 陆时卿一惊,抢步上前来夺她的手,似是想察看她的伤势。元赐娴却已回过了神,将手从他掌心用劲抽出,往后退了一步,微微仰头盯着他看。 陆时卿便没再动,蹙着眉头,似是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。 元赐娴将目光从他的脸缓缓下移,转而落在他衣襟处,然后伸手扒开他的领子,将他的外袍连同里衣一起往两侧拨。因双手发颤,她试了好几次都难以拨开,终于没了耐性,干脆咬着牙狠狠一扯。 “刺啦”一声,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,靠近心脏的地方,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疤,新肉还未全然长平整,凹凹凸凸,是鲜亮的淡红色。 陆时卿自始至终都没阻止,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动作着,直到她的指尖触碰上他的伤疤,才忍不住微微一颤。 元赐娴拿指尖在他伤疤处来回摩挲,突然苦笑了一下。 虽然他的宽袍大袖遮没了身形,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认的眼角轮廓,声音伪造得天衣无缝,身份编造得无懈可击,但她其实仍旧数度离真相很近。 她记起当初长安荒郊,陆时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,在手背留了道狰狞的伤疤。后来她去到陆府替他裹伤,发现他的伤势根本没好好处理,反而有了恶化的迹象。她只当他是马虎,却没想到,是他前一日曾作为“徐善”来过元府,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盖了痕迹,才导致伤口溃烂破脓。 她记起当初他来元府赴宴,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,不过只叫他露了下颌一角的容貌。她只当是自己酒后昏沉乏力,不慎撞歪,却没想到,那从头到尾都是陆时卿的算计。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,所以及时偏过了头;也早就料到她在怀疑他面具背后的脸,所以企图用这样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,好一劳永逸。 她记起当初南下时,她在朱县令府邸接到许三娘的消息,准备赶回到长安,却被陆时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来。她只当他是对她动了情,却没想到,他的阻拦还有另一层意思,就是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“徐善”。 除此种种外,更讽刺的是,前段日子,她曾怀疑“徐善”拥有双重身份,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员,因此四处寻找机会查证,甚至向陆时卿打听消息,却忘了这世上所谓的“灯下黑”,而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怀疑对象,自发地将他排除在了外头。 她有那么多接近真相的机会,却一次次地与它失之交臂。 直到今天,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,看他以这般近乎惨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。 她将手按在他心上,抬起头来瞧了眼屋里的喜烛,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:“为什么呢,陆时卿?” 既然都骗了她这么久,又为何选择这种关头残忍地告诉她真相? 他不是没有办法继续瞒她。洞房夜不能熄烛,他不会蒙她眼睛,不给她看他伤疤吗?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知道。甚至如果陆时卿就是徐善,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。 她嘴唇打着颤,出口嗓音沙哑,眼眶通红。陆时卿垂眼看着她,木了一下后把她抱进怀中。 因为他不能再继续瞒她了。 自打平王离京,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事说出来,却是一次次话到嘴边就住了口。有时是见她演技超群,从不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和盘托出,所以心里有点别扭。有时是看她没什么心事的样子,乐呵呵地撩拨他,所以心里有点害怕。 他害怕说了以后,就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她了。 她这么洒脱自在的一个人,怎么可能为一纸婚约所束缚?只要她想离开他,十纸也留不住。 于是他就一直拖,直到五天前,他知道该是时候了。 他一定要娶到她,把她牢牢留在身边,这是他的自私。但他却不能在有所隐瞒和保留的情况下,彻底要了她,这是他的底线。 他的索取应该是全心坦诚的,她的交付也是。 至于在徐宅布置了一间一模一样的新房,是因为他希望她在今夜,能够真真正正把心里的陆时卿和徐善合二为一。 他抱着元赐娴,将她紧紧锢在怀里,然后说:“对不起。”说完以后,又低低重复了一遍,“对不起……” 元赐娴被他抱得几近窒息,骨头都像快碎了,皱着眉头去挣却脱不了身,不悦道:“陆时卿,我疼。” 陆时卿霎时松了手,她便顺势后撤一步,红着眼圈看了他一晌,见他似乎想开口问什么,抢先一步打断了道:“别问我能不能原谅你,我现在不知道,等我想通了再答你。”说完转身就要下石阶。 陆时卿心道等她想通,他很可能就死在她心里了,一急之下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:“赐娴……” 他从来没去了姓氏这样叫过她,头一次出口却竟是一股哀求的味道。 元赐娴微微一震,顿了一顿后就想抽手,却到底比不过他的力气,反叫他连拖带拽了回去,被他反身圈在怀里。 她心里一恼就拿手肘去捅他,狠狠往后一杵后,听他闷哼一声,便趁他松手之机急急跑下了石阶,刚准备疾步离开,却又听他在她身后咳嗽起来。 元赐娴住了脚步回头看他,就见他一手扶着墙沿,一手捂着心口,看起来像是被她捅得旧伤复发,很痛苦的样子。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,回想了一下刚才发力的角度,却觉不对劲。 她刚才是往斜下使力的,怎么可能戳到他心口? 他又在骗她! 她恨恨一咬牙,重新转身疾步向前。 陆时卿眼见招数不管用,赶紧追上去道:“元赐娴,你等等我。” 元赐娴头也不回,一边疾走一边恶狠狠道:“等你做什么,等你洞房?你这么厉害,自己跟自己洞去吧!” 第80章 080 元赐娴大概是气昏了头,说完这句,左右脚突然打着结一绊,差点来了个平地摔。 后边陆时卿脸色一变,伸出手正要去搀,不料她自己扶墙稳住了,只好悻悻收回,继续跟上,却不敢再紧追,走两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。 一直到了密道那头的陆府,元赐娴一上去就掰机关,他才冒着被腰斩的风险一个箭步冲上。结果还是慢了一步,眼看袍角被夹在了门缝里,他扯又扯不脱,张嘴想喊她帮忙,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去找人备水沐浴了,只好解了外裳,来了个金蝉脱壳。 等他折腾完再次追上,她已经“啪”一下阖上了净房的门。 他停在外头,听里边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,到底没再进去。 元赐娴解了衣衫,挥退了几个婢女,一脚跨入浴桶,将整张脸埋入水中,闭上眼不断回想这整整一年来与徐善的种种过往。 如果把记忆里所有的徐善都变成陆时卿的话…… 她跟他吵架的时候,他换了个身份装模作样来劝和。 哦,好样的! 她见他迟迟不来提亲,着急了的时候,他换了个身份教她如何撩拨他,教她如何“投其所好”。 哇,厉害极了! 她安排他跟许三娘见面的时候…… 等等。 元赐娴从浴桶中蓦然抬头,垂眼盯着水面晃动的波纹,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初她安排陆时卿跟许三娘相会,坐在漉水河畔瞧见的一幕——河心的乌篷船激烈地晃着,漾开一圈一圈旖旎的涟漪,叫人看得面红耳赤。 她坐在岸上挨冻的时候,他在船里头跟人做什么? 她霎时被气笑,气血上涌之下一脚跨出浴桶,随便裹了件衣袍就冲了出去:“陆时卿……!” 陆时卿正坐在桌案边思考人生,闻声一顿不顿站起,面向她端正站直:“在。” 他答完,看见她衣衫凌乱,未合严实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,一滴水珠子顺她下巴落下,淌了一路后缓缓流入一道极深的沟渠。 他登时躁得鼻端一热,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。 元赐娴却没注意这些,胸脯一起一伏地质问道:“你跟许三娘是什么关系?你从前与她有段露水情缘就罢,后来竟还当着我的面跟她……跟她七摇八晃?陆时卿,你真是脸比城墙厚!你昨天负了许如清,是不是明天就要负我?” 她分明骂得中气十足,骂完却是眼眶一红。 什么陆时卿只有一个,都是骗人的鬼话,她看他摇身一变就能变出俩,一个水里游一个地上跑,一个跟许如清亲热,一个跟她温存。 陆时卿虽被骂得狗血淋头,却着实松了口气。他就怕她藏着掖着不问,暗暗执着此事,只有她骂出来,他才有解释的机会。 他赶紧答:“跟她有露水情缘的人是我的老师徐从贤,不是我。”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,被他气得迟滞的脑袋这才重新开始转动。 在徐宅看见陆时卿的一瞬,她的确以为他与徐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,毕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编胡造就能够圆顺,如果他只是偶尔经历过几次角色扮演,没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。现在听他一讲,才发现这事不对劲。 在许如清与她叙述的那段露水情缘里,徐善长她六岁。而据世人所传,此人也确是十三年前声名鹊起了。可彼时陆时卿只有十岁,年纪着实对不上。 如此说来,他并非真是徐善。 陆时卿看她皱眉思索的冷静模样,似乎觉得危机快要解除了,忙上前去,走到一半却听她再次大吼一声:“陆时卿……!” 他倏尔止步,停住站直,继续道:“在。” 元赐娴一张嘴张得枣儿大:“徐从贤既是你的老师,你怎能跟自己的师母做那等事?那个时候我跟你的确尚未定下婚约,但你将你的师长置于何地?” 陆时卿头疼得扶了一下额。他当初就说过,许如清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。 他忙抬头道:“元赐娴,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和老师的事,当真没有。”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非常无力苍白,元赐娴自然更不相信:“你没有?那你跟你师母在船里头打架?” “我……” 见他解释不上来,元赐娴咬咬牙转身爬上了床,拉上被褥蒙头盖脸一捂,显然是不想跟他再说。 陆时卿叹口气,犹豫了一下,解了腰带,褪下衣袍也跟着爬上去,心道床上可能比较好说话点,却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:“你下去,我不想跟你睡。” 他一脚停在床沿:“那我睡哪里……” “你家这么大,用得着问我?” 这一句“你家”就跟他划清界限了。 陆时卿为难道:“阿娘知道我们大婚当晚分房睡,怕是要担心。” 元赐娴微微一滞,这下有点心软,默了一晌,探出脑袋撇撇嘴道:“那你就在这房里找个地方睡。”说完,爬起来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来砸给他。 他手一抖接住,朝四面环顾了一圈。 这间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。但他从没想过,自己有一天需要从那些角落里挑选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。 他左看右看,最终低头瞧了眼:“我睡下边脚榻,可以吧?”眼瞅着就这方寸之地离她最近。 元赐娴说了句“随便你”就再次蒙上了被褥。 因大婚夜不熄烛,陆时卿在脚榻铺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,也没再说话。 四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,他估计这时候连喘口气都能烦扰到她,便尽量放轻了来。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个时辰,也不知她睡着了没,因脚塌太窄太挤,他浑身都缩得难受,就以极小的幅度翻了个身,缓一缓僵硬的背脊。 如此一个翻身过后,却听上边突然传来元赐娴闷闷的声音:“陆时卿,你睡着了没?”这一问就跟当初南下途中,头一次跟他在马车里边过夜时如出一辙。 但他这次不敢说笑,只道:“没有。” 只是接下来却久久未曾听见她的下文。 他等了片刻,正想问她想说什么,便听她再次开口了:“我已经相信你跟许三娘没什么了。”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太过震惊,加之回想过程中惊涛骇浪一波一波,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。 陆时卿闻言心底一震。 她继续平躺着,望着头顶的承尘道:“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,觉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,什么是假的。” 哪怕他跟她说了无数的假话,但他胸口那一刀却是真的。那个为了她方寸大乱,落入敌手的人,的的确确是他。既然如此,他就不可能做那种事。 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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