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下长廊尽头的一个便捷工具,用于正常出入,正是谢俊平这半个多月来的工作成果之一。 不多时,开了半下午会的谢俊平走进来,休憩室多了个人,立刻就显得格外拥挤。他干脆就坐在步梯上,打呵欠流泪的,顺口问道: “给你的视频看了没有?” “……没有。”罗南这才记起,谢俊平传给他一段视频,说是找到了偷入树屋中的罪魁祸。只不过和预料中不太一样,“你说是一只很神奇的老鼠?” “是麝鼠,不是老鼠!” 谢俊平咬牙切齿地纠正罗南的错误概念,对那只与他缠斗近半月之久的棕皮耗子,他可谓是刻骨铭心。 “那玩意儿绝对不一般,正常的啮齿目生物,绝对不可能有那种反应和行为模式,这肯定是吃了哪个实验室的废品变异了!” 罗南能够感觉到谢俊平的情绪,这位的注意力可不只是在一头啮齿目生物身上。 今天到“齿轮”,焕然一新的面貌,让罗南都惊了,大概能想象到,过去两周谢俊平是如何费尽心思,打理筹谋。 除了自己的亲人以外,能够这样对待罗南的,谢俊平是头一个。罗南无意将其中的理由,摆放到格式塔框架之下,也不愿说那些干涩的谢语,只是默记住这份人情,咧嘴笑了笑: “我回头再看吧,等抓着那只老鼠,呃,麝鼠,清蒸红烧爆炒随你。 谢俊平不免畅想一番将那棕皮耗子扔在油锅里的美景,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,问起罗南:“不是要去那什么道馆吗?什么时候走?” “差不多了,现在。” 关于学习呼吸吐纳之术的事情,已经获得姑妈的许可,但也不能说是就此敲定了。据薛雷讲,那位修馆主本身收徒授艺,也是宁缺勿滥,还要罗南跑一趟,见个面,才能最终确定。 据薛雷的转述,修馆主的原话是:“能不能教,管不管用,见面说话。” 为此,罗南与薛雷约好了时间,到神禹道馆那边汇合。谢俊平则是听说此事之后,自告奋勇来当司机的。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,罗南不在学校,谢俊平和薛雷的交情却没有打断。薛雷的社团问题,在水邑青石酒店那件事后陷入停滞,是由谢俊平帮着解决的。 而薛雷怪兽级别的身体和强的武力,是谢俊平非常羡慕的对象,也对薛雷口中,具备了不起座师的道馆心向往之。 从北岸的密林中出来之后,天色已晚,谢俊平仍开着电动观光车,带着罗南在校园里一路疾驰。这时候,校园人流稀少,大部分人已经返家。 谢俊平把观光车提到了允许的最高度,同时口若悬河,说起他与那只棕皮耗子连番大战的情形。 正说到他操控潜艇追击,罗南突然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声: “减。” 此时正到一个路口,谢俊平本能的点了刹车,多亏如此,另一条道路上,与校园氛围格格不入的墨绿重型箱货隆声切过,密封的箱体擦着观光车的前端过去,带起的劲风吹荡落叶,打得挡风玻璃卟卟作响。 “我擦!”从来只有谢俊平在校园里摆谱,哪见过别人在他眼前耍横? 而且,这部重型箱货是什么鬼? 知行学院实行严格的外部车辆禁入制度,就算校园各类二代、衙内无数,到校后最多也就是用观光车代步。至于工程运输车辆这些,也有专用通道,哪有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的道理? 重型箱货停也没停,一路疾驰,倒是很快进入了一条地下专用通道,但刚刚那种情形,肯定是严重违规没错。 身为校学生会副主席的候选人,荣誉协会的高级成员,谢俊平嘿嘿一笑,理所应当地给校保卫处去电话,把车牌、型号包括“光膜”抓拍的图像,一地送过去。 “保证它出不了学校大门。” 谢俊平对罗南眨眨眼,当然,这点小事儿算不了什么,很快他和罗南都忘了此事,乘观光车到停车场,换了幻影飞车,一路飞驰,登上磁轨,锁定了河武区的坐标。 刚跑出没多远,一个通讯接入,谢俊平扫了眼,用车载电话接通,笑呵呵地道:“老杜,怎么着,无事一身轻……” 尖细的嗓门几乎要撕裂高级音响:“谢大少,敢情你们家玩的是人没走,先一杯热茶泼脸上?” 第一百三十八章 悬空袋(上) “搞什么?”谢俊平只觉得莫名其妙,“老杜,嗑药嗑过了吧!” “嗑你妹!我招你惹你了,你莫名其妙扣我的车?”那位老杜的嗓门实在太尖,明明是怒火冲天,被这把声线一捋,就成了骂街的泼妇。 谢俊平听得忍俊不禁,也是明白过来:“原来那欠收拾的箱货是你的?你在车上?” “我在车上就碾死你!” 谢俊平不以为忤,拍着方向盘笑:“老杜啊,不是我说你,就算现在驾照好考,你也别让个2B上啊。莽莽撞撞的,一个弄不好,事故伤亡率可就崩了,你在交通厅的老爹还不跟你急?” “姓谢的……” “行行行,别急啊,我给保卫处去个电话,让你把车开走,不过回头那个2B司机要给我端茶认错……” “你算个屁!” 车载电话里可以清楚听到那尖嗓门的颤音:“还轮到你卖屁股?老子的车已经被拖回去了,里面的材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姓谢的咱们没完!” 说罢,那边直接挂了电话。 “什么跟什么?” 谢俊平一脸莫名其妙,扭脸看向罗南,解释道:“这个老杜,杜雍,我们也喊他杜娘炮,你应该知道,就是神秘学研究社的社长。平时这人不错,就是对神秘学比较狂热,再加上嗑药嗑多了,有时脑子不太正常。” “……”罗南一不小心,就正面中枪,也是无语。 谢俊平其实仍不太明白杜雍火的原因,自己也在嘟哝:“都拖回去了,他还恼个屁!” 正在此时,又有通讯接入,这回罗南也认识,就是谢俊平的死党,同在校学生会供职的胡华英。 “平哥,哪儿呢?” “和南子在外面,到河武区办点儿事。” “哎?南子也在啊。” 霜河实境那一夜,这哥们儿适逢其会,被黄秉振一场“神圣置换”放倒。虽说当时人在昏迷之中,可事后清醒,打听情况,大概也知道生了什么事。不管怎么说,当时都是罗南领着特警一路找到他们所在的包厢,将他们转运出来,说个救命之恩也不为过,理所当然的,胡华英看待罗南的眼光更是不同。 罗南也向胡华英打声招呼:“胡哥。” 胡华英很快切入正题:“听说你刚刚帮神秘学研究社,把老杜的车的给扣了?” 谢俊平当即被里面的逻辑绕糊涂了:“啥意思?什么叫‘帮’……神秘学研究社?” “你不知道?老杜卸任社长不说,还退社了,临退前把他在社团的仪器、材料装了车要带走,结果被保卫处那么一扣,社里的人追过来,原封不动就被拉回去了。” “窝草!”谢俊平被里面的弯弯绕绕给弄惊了,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,这已经不是前任社长去职退社的问题,而是彻底变天、撕破脸的问题,现在的神秘学研究社该乱成什么样啊? 谢俊平往罗南处瞥了一眼,不免就想到“齿轮”的归属问题。这样的神秘学研究社,能与建工社掰手腕,那才真叫有鬼! “背后那些金主呢?就眼睁睁地看着社里面互撕……哎,对了,你说过,有个大金主撤资了是不是?” 旁边罗南眼皮垂下,这件事谢俊平已经对他说过。但和谢俊平、胡华英他们理解的不同,他知道,在这件事上,已经涉及到当前的夏城局势,特别是公正教团那边。 “老杜做人够失败的。” 谢俊平感叹神秘学研究社的不给力,一时颇为头痛。今天这事儿,他真不好掉头就走,且不说他那一扣让事态激化,接下来神秘学研究社与建工社的竞标该怎么收场,“齿轮”又该如何归属,都是麻烦。 他一拍方向盘:“得了,我回去看看。” 罗南点头:“先回去也好。” “你别呀,你都和人约好了。头回见面,以后说不定要叫师傅的,要留个好印象,千万别迟到了。” 说着,谢俊平就操控飞车停在安全岛边上:“离学校不远,我让老胡过来接我。幻影你开过去,反正有权限,咱们两边不耽搁。回头有事儿,我再和你通气儿。” 罗南看看时间,没有拒绝。 幻影飞车很快驶离,罗南就在副驾驶位子上没挪窝,任飞车在自动模式下一路前行。 罗南也在琢磨神秘学研究社的事儿。根据协会近来掌握的情报,公正教团正是神秘学研究社最大的金主之一,而且,也不只是知行学院一家。在平江区的各所学校,神秘学研究社简直是标配,这后面都有公正教团的影子。 世俗世界与里世界的边界,在“神秘学”领域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模糊化,这是一个吸纳人才的极好渠道。 可上周霜河实境一事,公正教团几十名祭司、骑士大部分都死在逻辑世界中,其中包括一名主祭、八名最精锐的祭骑士,主事者安翁肉身粉碎,只有灵魂体合入妖魔体内,不知踪迹。 如今,公正教团在夏城精英为之一空,只剩下郑晓、巴泽支撑大局,难免会出问题。 值得注意的是,公正教团并没即刻调入团队,弥补夏城的空缺,反倒是在其他城市可劲儿地折腾,做了一个可以称为“标准教材”的压力传导,使夏城能力者协会这边面对的外部威胁,迅转化为内部压力与诘难。据说最近几天,协会高层都很头痛来着。 罗南叹了口气,心神下潜,概略感受了一番“虚空藏”涌动的灵魂力量暗流,又继续沉降,进入到外接神经元难测虚实的格式塔界面。 此时,原本如同混浊河水的界面,已经大幅改换了模样。 格式塔仍然居中,可是奔腾而过的浊水以及描绘人像的卡片纸牌,已经化为了恢宏浩渺的星河,万星罗列,暗云弥张,彼此之间似有界限,整体上又融为一炉,难分彼此。 如此状态,正是霜河实境那一夜的大手笔,使得万千生命草图融汇而成的浑茫星河,与格式塔混化在一起。 不过,真正去观察格式塔内部,便能看出来,就算星辰映入,光亮如水,其实各层基本保持了原来的状态。 政客、教士两层仍然空置,技师层只有魔符一个。学生层看上去最热闹,谢俊平与猫眼在星河之中起起伏伏,看着都要被托举到职员层去。 至于职员层,倒是有了最明显的变化。除了最早进入的乌鸦“墨水”以外,还多了一位: 巴泽,目前夏城硕果仅存的公正教团祭骑士。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博山楼(下) 格式塔中,巴泽映射的图像,好像弥漫一层云气尘埃,其中又透着星辰的微光。 罗南的心神移过去,便见星光如河水,在格式塔内潋滟生波,又有层浪暗涌,推着巴泽的图像上下起伏,看上去景致不俗。 现实情况却不能纯靠美感支撑。 灵魂力量失控增长、“虚空藏”容量破限,导致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干涉作用持续加大,对格式塔界面的干扰,也是越来越强。 罗南都有些担心,一觉醒来,格式塔布局、信众阶次就要大变样。 好在当下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。他的心神在巴泽的图像上扫过,触了某个关窍,黑沉的长影在星光清波中穿行,那是秩序框架的具现化,乌沉锁链。这条奇妙的锁链,就像一头蛟龙,在无尽星河中沉浮,时隐时现。 此时,它就在巴泽图像外围绕行,微微有声,其中的意蕴,大概就是对巴泽的秩序指引吧。 霜河实境那一夜,安翁尝试控制妖魔未竟全功,失控的混乱元素通过内部渠道传导,侵蚀生命,是教团精锐“一扫而空”的最重要原因。 当时巴泽也受到冲击,几乎要爆体而亡,绝望之时找上柴尔德,希望得到一个有尊严的死法。柴尔德却是在制住他之后,请求罗南以其秩序框架,帮助巴泽重新梳理出一条活路。 罗南确实是做成了,巴泽的生命本质虽然被混乱元素彻底侵蚀替换,罗南却在这片混乱之上,建立起全新的约束秩序,巴泽正是依靠这一点,才活在世上。 但也因此,他的生死等于是由罗南掌控。 当然了,罗南是受柴尔德的请托救人,并非是想对巴泽怎样;而像巴泽这种强人,真的横下心去再求一死,罗南也不觉得他能控制住。 那一夜之后,罗南并未试图在巴泽身上做什么文章,接下来他入院治疗,为灵魂力量的失控性增加而苦恼,柴尔德则被公正教团高层召回接受质询调查,两边没有再联络,很多时候罗南干脆就忘掉了这档子事。 神秘学研究社的变故,让罗南的思路绕过来,他就在想:要不要和这位联系一下? 迟疑了一下,罗南并没有下步动作。 除了对魔符和墨水以外,罗南还没有利用这个渠道,联系、控制任何一人。对毫无灵智的暗面种,对自家宠物,是一回事儿;对谢俊平、猫眼,包括巴泽这样的高等智慧生命,又是另一回事儿。 他也不知道,秩序框架究竟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。 再说了,因为神秘学研究社,去联系巴泽,感觉也有些搞笑,毕竟,在巴泽这样的强者眼中,一个学校社团的档次,未免太低。 摇摇头,罗南的心神离开。 所谓“修行无日月”,很大程度是指在入定入静的状态,对外界的时间把握完全丧失。罗南自我感觉就是在格式塔界面转了一圈儿,实际上已经有快半个小时过去。 幻影飞车在自动驾驶模式下一路飞驰,已经进入了河武区。车载智脑中早已录入了薛雷预留的地址,设计了路线,很快就带着罗南抵达了神禹道馆所在的博山大厦。 这里是一处大型独栋高楼,仅占地便过百亩,名曰“博山”,设计也是仿造古代“博山炉”而制,是河武区很有名的地标建筑。 博山楼整体呈下宽上尖的山形,下层是比较齐整的写字楼,上面就是重岩叠障的商业区,各个门店错落其中,还有一条非常出彩的绿色有氧跑道,绕楼体而上,到达最上方的空中花园。 这里应该是河武区最高档的商业区之一了,能在这里盘下门店,开设道馆,那位修馆主的身家,想来不菲。 罗南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,乘电梯到高层商业区,又和薛雷通讯,在他的指点下,很快就找到神禹道馆所在。 如果将“博山大厦”视为一座人工山体,神禹道馆应该就在半山腰往上的区域。占地不大,是开放式仿古庭院建筑。受商业区地形所限,三进院落层层推高,占了楼体向阳面的三个楼层的一角,仿佛依山而建,十分雅致。 虽然是在繁华商业区,道馆的门面倒是颇为简朴,就是挂了一个简单的“神禹”牌匾,端端正正,并无留款,也少特色。 此时,薛雷正匆匆地从里面迎出来,穿着罗南最初见他时,那件浅灰色的训练服,胸口是三足鼎的标志,一身肌肉将训练服顶得鼓囊囊的,更显雄壮。 罗南的视线在三足鼎标志上停驻了一下,忽然想到,那位馆主的名字,当然,也是这间道馆的名号,很可能还真是从“禹铸九鼎”的典故里得来的。 正所谓人如其名,再从道馆的门面、布局来看,那位修神禹修馆主,确实是老派人物没错了。 薛雷不知罗南瞬间转过的念头,他咧开嘴,有些不好意思:“南子,馆主正给小班上课,恐怕你要等一等了,半个钟头就行。” 罗南倒不急:“这没什么,对了,我能旁听一下吗?” 薛雷闻言就是挠头:“呃,就这个班不行。那里全部是七八岁的小孩子,都没定性,一旦散了架子,再聚起来就难了……还是先去心斋等一等吧。” 罗南并不坚持,跟着薛雷往里走,只有些好奇:“馆主亲自给孩子们上课?” 小时候,姑父姑母为了让家里的小孩锻炼身体,也给他们报过一些武术搏击性的兴趣班,那里想见老板可不容易,平日里上课的都是教练…… 呃,道馆和培训班也不一样就是了。 “道馆里人少,调配不开,再加上小孩子打基础很重要,馆主就亲自来。” 薛雷扭头看了看,压低声音道:“其实孩子们很少能坚持下来的,都吃不了那个苦。馆主也讲,真正合他路子的不多,没必要强行雕琢,但也不能误人子弟,从顽石到璞玉,透个光就行,说不定日后就顿悟了,还能往这个路子上靠。” 罗南笑看薛雷:“你的意思是,你合修馆主的路子?” 薛雷倒是一点儿不客气:“是啊,馆主就曾说过,我和他年轻时候挺像的。” 罗南扭头,看薛雷憨厚的大脸,很难想象一位“仙风道骨”的老派人物,揉进去会是什么模样。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极球(上) 此时天色早已暗下,道馆里亮灯的地方并不多。前院里还热闹些,有学员,也有家长,在灯光下穿梭来去。行至中庭,人影就很稀少了,回廊里是亮着灯,倒把院子里衬得更昏暗。 薛雷带着罗南,从左侧回廊一路上行,到了后进院落,这里更是一片漆黑,根本不见人,回廊上的灯光,还有繁华都市的光雾洒落,才不至于两眼一摸黑。 “这里一般没什么人的。”薛雷也提了一句,随即指向前方黑沉沉的木制建筑,“到了,那就是心斋。” 昏暗光线下,木制建筑看上去又长又阔,几乎占了大半个后进院落,这多少让罗南有些意外。听薛雷讲“心斋”,他一直以为是书房之类,没想到是一个非常大的通间,已经可以作为练习场用了。 走进“心斋”,罗南更是确认,这里以前应该就是一处练习场,脚下铺设的,都是弹性颇佳的软木材料,脱鞋走上去,十分舒服。但眼下肯定是闲置了,靠里的放置了不少杂物,布设比较随意,看上去有点儿乱。 靠门的区域,则摆了一件矮几,几张坐垫,上面还有茶具,矮几旁是一个火炉,烧水煮茶用的,都清洗得非常整洁,确实是常有人在的模样。 薛雷打开灯,灯光也只是覆盖了门前这一片区域,里面的布设更显昏暗杂乱,影影绰绰的,看上去有点儿渗人。 对这种情况,薛雷也是有些不好意思:“平日里馆主就住在这儿的。这里又是卧室,又是书房,也是会客厅,包括杂物间,就是没有隔开。” 罗南很奇怪:“为什么?” “馆主说,他心躁,火盛,需要开阔的地方作以疏导,闷着容易得病。当然咱们一般人是不能这么来……” 说着,薛雷翻出招待客人的茶具水壶等物,打开火炉烧水,哪知刚放上水,手环就震动起来,接收讯息后,他拍了拍额头:“南子,你先在这儿坐会儿,师兄那边我还要去帮忙,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啊。” “你去你的。” 罗南当然不介意,两人之间,已经算是过命的交情,不需要这么客套。薛雷却觉得自己这边实在说不过,双手合什连拜,然后才匆匆赶过去。 看样子,道馆确实是比较缺人啊…… 罗南多少有点儿意外。能在博山大厦开一处道馆,怎么说也该是身家亿万吧,为什么不多请几位教练呢?还是说生意太好了,忙不过来? 罗南回忆一路行来的印象,却感觉道馆里的人并不是太多,后进院子自住也就罢了,中庭那边人也不多,真的算不上热闹。 嗯,有点儿奇怪。 他也没有多想,水还没有烧开,他就站在门口看风影。这处仿古建筑,在如今的夏城,着实不多见。虽然是在繁华的商业区,头顶脚下,人流不息,可在本处院落之中,那些嘈杂人声都被屏蔽在外,当真是一处闹中取静的上好所在。 心斋之外,仿古制的两件人俑石灯都亮起了光,橘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心斋门口、走廊以及院落的小片区域。 阵风起处,落叶萧萧,飘然飞落。罗南这才看到,后进庭院中竟然植了一颗粗逾两人合抱的大树,一时看不出种属。只觉得灯光边缘探及,树影婆娑,清幽静寂,风过簌簌之音,清洗心肠,让人胸怀一净,又有幽思,默然而生。 罗南就站在心斋外的木制回廓下,一时恍惚,还是身后滚沸的水声,把他惊醒。他走回门里,给自己泡了壶茶。 他终究年轻,思绪多变,刚刚那份若隐若现的心思很快消散,又打量屋内的陈设。这个兼具多种功能的大通间,还是让他非常好奇。当下就端着茶杯,视线在昏暗后的种种布设上扫过,有些光线不及之处,看不清楚,自然而然地用到了精神感应。 十米左右的自然观照范围,将门后正面区域都覆盖在内,细腻的感知,连大一点儿微尘颗粒都不放过。 也是如此,罗南现这里其实挺干净的,说不上一尘不染,却也是经常打扫,隐然间还有一些秩序在。似乎是通过杂物的排列,自然分割出相对独立的区域,倒并不是第一眼印象的杂乱无章。 就是说嘛……罗南心中释然,想来以修馆主这种“老派人物”,也不至于将自家居所,弄得如此凌乱。 明白了里面的情况,罗南也就来了兴趣,想弄清楚,这些乱中有序的摆设,所代表的功能区,究竟是怎样划分的。 “周围摆放的都是书本,嗯,还有靠枕,那里应该是书房。” “有个蒲团,又比较靠里,难道是卧室?” “那边全是摆件,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,是收藏,还是杂物间……” 罗南一格一格地琢磨,倒也乐在其中。视线一路巡逡,差不多绕了一圈儿,忽地停下。 就在门口侧方不远处,有个大块头的陈设,是一个足有成人合抱的巨大圆球,搁在地上,快有半个人高。材质嘛,像是金属,很沉重的样子,周围也没有别的东西,看上去非常突兀。 罗南一时想不到什么用途,干脆走过去细看。离得近了,迎面便觉得有细微的寒气扑面而来,触手更是冰凉,是金属材质的没错。 空心还是实心?要是后者,这里的木质地板,都未必能承载得住。 罗南看金属球下方,原来是放着一个大碗似的托盘,金属球就搁在碗托里,看上去还算稳固。他伸手推了推,没动;又加了把劲儿,这下却用过了,金属球在碗托里来了个大错位,出“辗辗”的摩擦声。 声音在空寂安静的房间里,显得分外清晰。罗南吃了一惊,忙停了手,可不知道连接处的结构是怎样的,只用那一点儿劲,金属球就开始在碗托里微幅滚动,震得下方的地板都在颤。 旋转的金属球与罗南指尖摩擦,罗南能感觉到,球面上有凹凸不平的的痕迹,似乎是断续的线条,还涂了颜色! 岂不见,球体稍一旋转,就勾起模糊的图案……还是夜光的呢! 画风有点儿不对。 罗南正莫名其妙的时候,忽然觉得,那层模糊的图案,往上抬了一些。 最初他以为是旋转造成的错觉,可接下来,旋转带出来的“辗辗”声消失了。旋转图案却继续上浮,直到他的胸口。 “……” 罗南低头,只见这个金属球与碗托的连接部,不知何时已经分开了。至少上百公斤重的球体,不见任何支撑,悬浮在碗托正方,滴溜溜打转。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极球(下) 罗南见状恍然大悟,原来是磁浮式的。当今世界,导技术大展,类似的物件并不罕见。 沉重的金属球悬在半空,还在旋转。罗南拨弄一下,度便有些微的提升,上面的彩色线条也拼接出更清晰的图形,虽然还是没看出是什么东西,却也颇有童趣。 这种五彩缤纷的玩意儿,有点儿像莫鹏小时候收集的悬空陀螺,只是要大得多。也许,这就是给孩子上课用的道具? 罗南拨弄金属球,又摸了摸碗托。从二者之前接触时的运动方式看,应该都不是导材料,他不免好奇造成磁悬浮的动力源在哪儿。 他有意提升了感应精度,透过金属球的外壳,果然现在球体中央,埋着一件比较古怪的机械,偏又不像电机之类。 正琢磨着,外间脚步声响起,薛雷向他打招呼:“南子,馆主来了。” 罗南忙移到门口,见薛雷跟着一位瘦高男子走进来,他也没见清面目,便依着早先的准备,欠身行礼: “修馆主。” 咚咣一声巨响,在空荡的屋子里炸开。罗南吓了一跳,回头去看,便见那个悬空的金属球已经砸落下地,带翻了碗托,在软木地板上隆隆滚动。 “……” 还是薛雷反应快,直冲过去,三两步赶到,将滚动的金属球一把扶住。 罗南那份儿尴尬就别提了,他僵在当场,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 薛雷重新把金属球抱回碗托上,还不忘为他缓颊:“没事没事,馆主、南子,你们先聊。” 罗南张了张嘴,面对这突情况,之前准备的一些话都派不上用场,只能再低头行礼:“对不住,我……” “坐吧。” 站在门口处的修馆主走到矮几后面,伸手给罗南指了位置。他的嗓子暗哑低涩,若有若无,若不是手势动作,罗南差点儿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。 此时罗南才真正看清来人,又是愣了愣神。和他想象的雍容端正的“老派人物”不太一样,这位修馆主大约是四五十岁年纪,非常瘦,长竹竿似的,户外夜风吹来,宽大的仿古外褂飒飒作响,好像随时能把他带到空中去。 内外光线的差异,又在他枯瘦的面颊上抹出几块阴影,猛看去,简直就像皮肤即将风化剥离的骷髅。 坦白讲,这位馆主真不好看,可是这副形象,罗南并不陌生,爷爷受病痛折磨这些年,也是如此。 难道这位的身体也不好么? 修馆主当先跪坐在地,罗南知道是古礼,便学着坐下。然而修馆主只是摆弄茶具,似乎要沏茶待客。 罗南心里琢磨措辞,可惜这远非他所长,重新梳理也要时间,只能是保持沉默。练习场中一时静寂无声。 越静寂,越尴尬。 罗南几次想说话,都找不到由头,只能给自己找点儿事做,通过精神感应关注薛雷那边。 薛雷把金属球放回碗托上之后,动了一个开关,将球体外层拆开,从中央空腔处,取出一个机械装置,也是圆球形状,直径六七公分,只有拳头大小,外层裹着一层细密的金属网,内层则是类似于陀螺仪的装置。他鼓捣两下,就是挠头,显然这玩意儿是是坏掉了。 罗南最后一点儿侥幸的心思也给打消,这倒也给了他出言的机会,他垂头道歉:“不好意思,修馆主,是我把那个……” 话说半截,他想不出那个金属球该怎么表述,又卡了壳,额头上都见了汗。 修馆主正注水入杯,闻言抬头看他一眼:“太极球。” “是,太极球。那个太极球,我一定修好……咳!” 好像注定了今天罗南说不出个囫囵话,嗓子眼儿里的痒意偏在此时冒上来,堵也堵不住,只能扭过头,咳了两声。 修馆主则并不怎么在意:“原本就是坏的,能撑到这时候,已经很奇怪了。” 说话间,他把一杯茶推到罗南身前。 罗南喉咙眼儿的痒意未褪,接了杯盏,却不敢喝,怕一个忍不住,直接呛出来。 这大概算是失礼吧,罗南颇是无奈。 修馆主也不管他,拈起杯盏,自顾自一口饮下,接下来也垂着头,将杯盏拿在手中把玩。 刚刚说了两句话,又要进入静默状态,罗南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。 薛雷在那边见势不好,也不管太极球的事了,匆匆将机械装置再装入空腔,急步走过来,也跪坐到一边,给两人添茶,又悄悄给罗南眨眼,刻意大声道: “南子,你在这儿不要拘束,馆主是最不讲究俗礼的。” 罗南看自家跪坐的姿势,再看手上拈着的茶杯,一时无言以对。 还好,有薛雷这么一打岔,修馆主从静默的状态中出来,依旧是垂头把玩杯盏,但总算是说话了: “我听薛雷说起你一些事,是他推荐你学呼吸吐纳,治疗咳嗽的病症。然而我不是医生,呼吸吐纳也没有那么神奇……” 罗南仔细倾听,生怕听得岔了,可听到后半句,心里就是一突。他看了眼薛雷,后者偷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。 “薛雷。”修馆主突然点了名。 薛雷吓了一跳,忙直起身子,正襟危坐:“馆主。” “那天你是怎么说的?” 薛雷张开嘴巴,呃呃几声,才理清思路,小心翼翼地讲:“我说的是馆主你讲过的呼吸内可察脏腑、动百脉、摄魂魄……那些。” 后面更玄乎的诸如“观天地、知阴阳、晓神机”之类他没有提,但意思肯定是带到了。 接下来,又有五六秒钟,修馆主一言不,只让杯盏在枯瘦露骨的指掌间转动。 就在罗南几乎以为这位生气了的时候,他缓缓抬头,深凹的眼眶对准这边:“我授课会讲虚话,骈四俪六,给当下年轻人的印象深刻,让他们多记得几句也避免教得死板僵硬,把功夫练坏了……” 罗南被修馆主的眼神盯得心里毛,但也应了声“是”。 必须要承认,就算有薛雷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,那么玄乎的形容,他大半也是不信的。他也真的没指望学了呼吸吐纳,就能立起沉疴,主要还为了避免拂了薛雷的情面,也想着日后生活方便之类。 修馆主这么讲,更显实在,他自然能接受。 又是几秒钟静默,修馆主再度开口:“不管什么功夫,入手都要从实处来。时间和份量,才是正途。你的身体不适合上量,那么时间呢?” “呃?”罗南一时没听明白。 修馆主注视着他,吐字暗哑,意思清晰:“你有稳定且足够的时间吗?” 第一百四十章 睡中法(上) 罗南听明白了意思,但思路一时还转不回来,迟疑未答。 修馆主做出更明确的指点:“你是学生,又有其他的事项在身。我能教你,你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吸收消化?” 罗南哑然无声,现这确实是非常实际的问题。日常上课、协会常识培训、每天的霜河实境消耗,包括他自己在格式论上的研究……每一项都是实打实占用时间的。 当然,现在不需要他每天制作药剂,日程上轻松得多,再挤点时间不是不行,但也注定零碎不堪,这么一来,怎么能保证学习效果? 罗南看向薛雷,薛雷也愣在那儿,显然没考虑过这些。 最后,还是修馆主提出更实际的做法:“你列个表吧,把一整天的行程都列出来,拿给我看。” “啊,好的。” 要说时间表,罗南有现成的,就是上回何阅音为他制定的常识培训计划。他只需删掉那些具体的课程名称就能拿出来用。 罗南想转给修馆主,这时突然现,修馆主竟然没带手环。 薛雷忙道:“给我就好,馆主不习惯电子产品的。” “呃,好。” 薛雷接了资料,便连接上练习场角落里的打印机,进行操作。 罗南多少有点儿意外,手环对当代公民而言,可不只是一件通讯工具,还是集成了身份证明、社会权限、资产信用等各项内容的通行证。带着手环不觉得,一旦失去,立刻就能体会到寸步难行的滋味。 姑父在sca工作,曾专门给家里的孩子上过该专题的社会体验课,给罗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。 嗡嗡的机器过纸声里,罗南终于将修馆主与事先预设的“老派人物”形象对应起来。用这个理由来解释的话,似乎也说得过去? 薛雷将打印的表格递上来,修馆主垂眸扫过,平淡地道:“谁排的?” 罗南一怔,未等回应,薛雷就笑:“难道是何秘书?” “唔,是何姐没错。” 修馆主轻抖纸张,出“哗”的碎音,随即将纸张放在矮几上,并将一直把玩的杯盏压在上面。 “还不错,总算有睡觉的时间……如果你想学呼吸吐纳之术,就要确保每天晚上的睡眠时间不低于六个小时,学呼吸,从睡觉开始。” 罗南愕然,本能地看向薛雷。后者对他猛眨眼,示意他答应下来。 可不等罗南说话,修馆主又道:“不用急着回答,回去盘算一下,是否能够保证稳定的作息,然后再做决定。” 说罢,修馆主抬抬手,示意他可以走了。 这就成了?这位馆主大人……是好说话呢,还是不好说话? 罗南有点儿不适应,脑子也木,便由薛雷领着,向修馆主行礼,告辞离开。 两人仍沿着步廊回去,路上,罗南还在琢磨:“学睡觉……” “是在睡眠中学呼吸。” 薛雷纠正他的概念错误,“睡仙功、锁鼻术、蛰龙眠,此类法门古时候就有。馆主选择这一点切入,肯定是根据你的现实情况,因材施教。” 罗南嗯了一声,他也不是在置疑什么。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,更何况是在凡力量的范畴内。不说别的,仅罗南所知,白先生的入梦法,就与睡眠密切相关;还有瑞雯,那位已经连睡了半个多月的小姑娘,可以肯定也是通过睡眠来调整状态。 修馆主有句话说得极好:不管什么功夫,入手都要从实处来。 真正上手,才知道有用没用,效果如何。 这份耐性,他还是有的。 罗南的脑子终于活泛起来,却是记起了另一件事:“对了,太极球!” 什么是太极球,罗南仍不清楚,可他把人家的器材弄坏了,却是明明白白,必须给一个交待才好。 薛雷听到“太极球”,也忍不住挠头:“那个是真的坏掉了……算了,你别管,专心整理作息计划,回头好好用功,那玩意儿我想办法去修。” 罗南是真的不熟悉情况,只能道:“修理费我出。” “回头再说吧。”薛雷打着哈哈,领罗南往外走。 二人连过中庭、前院,此时道馆里几乎已经见不着人。对这冷冷清清的状况,薛雷解释道:“最近没有招新的班,因为马上要搬家了。” “搬家?” 在后院半个多钟头,罗南对道馆静谧幽寂的感觉印象深刻,这么一个好地方,为什么要搬? 薛雷叹气:“这处所在,是馆主当年为了在夏城落脚,和人打赌赢下来的。产业本身是属于博山实业,当年对赌的那人只是付了十年租金。如今租期到了,续租的租金是天价,我们可没有这份积蓄……馆主其实不善经营,日子过得很清苦的。”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门口,罗南扭头,很难想象在这种繁华地带,挣不着钱是什么情形。 可是看到道馆门匾上简单的“神禹”二字,再想想那位修馆主表现出来的性情,又觉得薛雷的说法并不奇怪。 “当初,晓琳,唉,晓琳就讲过,如果馆主把道馆转租出去,换一个较小的地方,多年来凭租金也是富豪了,也不至于如此。” 薛雷提起前女友,还有些不太自然,罗南则是尴尬一笑,坦白讲,转租这手他也没想到,看薛雷的口风,想来也一样。 大伙儿都是没有经济头脑的人啊。 罗南与薛雷告别,不再耽搁,乘幻影飞车直抵仁爱医院。因为要去道馆,他今天的治疗、学习时间都顺延到晚上,时间紧迫,而且有关日程安排的事项,还要与何阅音商量。 然而,等罗南到医院,见到了白心妍,却没有见到何阅音。 “今天想要私密辅导的话,你肯定要失望了。协会总部的事故调查组半个小时前刚刚抵达夏城……” 白心妍示意罗南脱衣上设备,见罗南怔在原地没动,眉头就扬了起来:“罗南同学,请不要把失望表现得这么明显ok?” 自从何阅音挑明了白心妍的心思之后,罗南对这位的逗弄抵抗力大增,某种意义上,这也算是一种交锋吧。 他想了想,问道:“调查组……加个‘事故’是什么意思?” 白心妍伸手按在他肩膀上:“那位修馆主,怎么对你说的?” 两人谁也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,只是视线交错。罗南直视白心妍琥珀色的眼珠,心头莫名微悸,可很快就定住心神,一眨不眨。 第一百四十章 睡中法(下) 当一对男女,彼此并无生理欲望,又没有情感联动,仍然保持长时间对视行为,只能理解为“支配力”的彰显和传达。 罗南肯定没有想那么多,白心妍却能把握到里面的微妙意味儿。在她看来,以罗南目前的资本,还远远达不到“支配”别人的地步,也没有真正感受到别人对他的“支配”,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,这仅仅是情绪化的表现而已。 换言之,幼稚! 与幼稚的大男孩儿保持在同一频道,实在没有意义。白心妍不想勉强自己,干脆伸手,直接按住了罗南的眼睛: “你瞳孔的颜色真难看!” 在罗南挣扎之前,她已经松开手,绕到另一侧,完全不理会罗南的表情,心里也琢磨一件事:“小家伙的敌意,从霜河实境开始,愈演愈烈,来得全无道理……” 正思忖之际,罗南那边按住耳朵,下意识地走开两步,应该是收到了灵波网上的讯息。这个时间点联系他的,多半就是何阅音了。 然而稍迟两秒,一个通讯请求也接到白心妍这里,对面正是何阅音。 这是一个何阅音起的三方通讯。 白心妍并不是协会的人,但为了方便起见,还是申请了“六耳”的临时使用权限。涉及到推广自家研究成果方面,欧阳辰总是非常大方,很容易就办了下来。由此,白心妍大可近距离地观察夏城分会的日常生态,收集相应情报,轻松愉快。 有这么一位“心大”的直属上司,还有更多等而下之的同僚,修女退役之后,想来也不心净…… 带着一点儿怜悯,白心妍笑着招呼:“哈罗,修女。那帮钦差侍候完了没有?” 何阅音无视白心妍的调侃,又或者根本不想提起那些人,径直切入正题:“罗先生在道馆的学习安排,我希望听一下你的意见。” “我没意见……因为你家老板根本不和我提这件事。不知道,他是对那位修馆主有看法呢?还是对我有看法?” 如此光明正大的告状,罗南也是无语了。 偏在这种时候,他不可能硬拗下去,只能是自我安慰“学到一手”,接下来三言两语,将道馆之行的要点讲出来。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,修馆主的意思很清楚,可以教,但要安排好时间。最多是要求的时间段,有些悖逆常规,仅此而已。 何阅音略一沉吟,就问白心妍:“对你的治疗有没有影响?” “目前看来并没有。当然,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,我可以增加一个研究项目,看看在那位修馆主的教导下,罗南同学的吸收改造效率有没有什么进步……对了,你对那位修馆主感觉如何?严肃?亲切?圆滑?孤僻?不准备给何秘书表述一下?” 白心妍见缝插针的本事也是没谁了。 罗南翻了个白眼,不想回答。 还好这个时候,何阅音强行扳回正题:“不影响治疗就好。在其他项目上,时间表还有调整的余地。常识学习里的一些纯知识项目,可以通过灵波网联网授课,如果能与营养舱治疗并在一起,就更理想了。” “霜河实境的锻炼时间占比不多,计划可行。不过特别烧脑的课程暂时延后吧,精神过分紧张,肯定要影响治疗效果。” “大多数还是常识记忆,强度不大。具体操作上,我会给其他人提醒。” 两位女士当仁不让地接过了日程表的制订工作,也成为讨论的主轴,只是在一些细节上咨询罗南这位当事人的意见。 大概成型后,何阅音又挨个与日程表上涉及的协会成员联络沟通,很快,一张全新的表格,就制作完成。 看着全新的日程表呈现在眼前,罗南有种微妙的感受,好像他是个“局外人”,与两位女士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上。 罗南很快将这份异样感觉压下,询问道:“我明天就拿这份表格,和修馆主联系?” 何阅音嗯了一声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简单地道:“拿给他看吧,有什么问题,也需要实际着手之后,才能调整。今天我们先做一项试验,看治疗舱里的联网学习效果。” 白心妍又按住了罗南的肩膀:“喏,听到没有,让你脱衣服呢。” “……” 罗南咬着牙脱衣进舱。白心妍倒是很贴心地将霜河水境“治疗”延后,把接下来的一小时,交给了何阅音。 今天的常识课程,仍是《灵波网内外的世界秩序》,罗南把浸入式头盔设备早早地套在脑袋上,暂时没有启动,依旧是通过六耳接入灵波网,并按照何阅音的指示,进入学习引导模式。 多少有些出乎意料,罗南第一眼看到的,是协会的主页,亦是《荒野十日》这一游戏的主界面。以前只在极少数的社会实践课上,才亲眼目睹的荒野图景,就此呈现在眼前。 铁锈色的泥土,就像是一波波凝固的海浪,向远方延伸,渺无尽头,带着些“西部牛仔”风格的布告栏,则似乎触手可及。 看这幅图景,仿佛再踏一步,就能进入荒野。 “为什么不试试?” 清晰明透的嗓音响在耳畔,这份感觉太过真实,以至于罗南本能地扭头,然后他看到了何阅音。 “……” 此时的何阅音,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,藏青色面料,里面是永远不会失误的白衬衫,再由长裤衬出修长腿型,显得自信、整洁、明快。这也是她一贯的穿衣风格,不会有任何毫用处的装扮,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修饰。 罗南经常看到的,就是这种形象,但今天却有些不同。因为在何阅音身外,分明披了一层如在梦中的毫光。 这光芒的本义是提醒他,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形体。可毫光与何阅音本就如瓷如玉的肌体相衬,那种非人类的质感,却有一种强劲的冲击力,顶得罗南一时失声。 何阅音就这样来到他身边,一如既往的冷澈平静:“今天的学习目标,是六耳的‘模拟器’实操。我们需要控制时间,保证这种类似灵魂出窍的体验,不会过份刺激你的灵魂力量,出现计划外的增长。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模拟器(上) 面对何阅音的“新形象”,罗南多多少少了会儿呆,直到对方有如实质的眼神投射过来,才如梦方醒: “可以吗?” 欧阳辰会长明的“六耳”,是灵波网的终端设备,共有六个通讯层次。一般的觉醒者,通过前三个层次,已经可以实现非常便捷的网络功能,足堪日常应用。 “模拟器”属于第四个通讯层次,罗南曾听白先生讲过,这项功能类似于灵魂出窍,可以在灵波网上实现自我逻辑的具现化,类似于虚拟实境的体验。这已经比较高级了,协会里很多人都搞不定。 罗南属于精神强化者,又早早拥有寄魂、出窍的能力,在此项应用上,倒比大多数人更有优势。白先生早就判断,罗南应该可以进入这个层次。 但白先生也讲过,在形神失衡的问题解决之前,罗南绝对不能使用“模拟器”功能,否则很可能会造成灵魂力量持续增长,给身体带来更大压力。 对此疑问,何阅音的回应是:“因为欧阳会长的逻辑世界成果,模拟器功能出现了较大幅度变化,目前仍在调试状态,进入本层次后,灵魂力量消耗成倍增加。所以只要控制得当,我们可以赶在‘正增益’出现之前脱离。时间宝贵,我们可以开始了。” “呃,好。”罗南简单回答。 何阅音却没有直接进行实操培训,而是温故知新:“上次我对你说起过,有关凡力量在灵波网上的具体形式……” “嗯,关于凡力量,东方传统称为‘气’,西方有人称为‘mana’,燃烧者称为‘内能’,协会的官方称呼是‘念力’。无论是什么称呼,究其根本,就是一段由能力者本人赋予秩序的能量信息。” 罗南很喜欢“赋予秩序”这个定语,这与他修行至今的感悟是一致的,这让他说起来滔滔不绝:“所以,欧阳会长明的‘六耳’,按照协会的定义,称为‘念器’。它内置的电子原件并不算精密复杂,但它可以引导念力,形成特殊的终端结构,以实现对能量信息的解析控制……” 他越说越兴奋,六耳的终端结构,在罗南看来,就是一种简单的“构形”,论精密程度,与他所见的外接神经元、深海IV型机芯还有很大的差距;就是和霜河实境所见的仿制芯片组相比,都逊色一些。 可这个明最厉害的一点在于,它充分利用了“能力者”这个载体,通过引导,使相对简单的结构,挥了非常出色的效用。 如果非要做个形容,机芯以及仿制的芯片组,大概相当于全自动武器,只要知道怎么操作,很快就能在对应的领域,挥出惊人的效用。 至于六耳,就像是古时的名剑,放在幼儿手中,恐怕连只鸡也杀不死;可若是在绝代剑客手中,却能做到千军辟易,纵横莫敌。 咳,当然,这种形容未必恰当。罗南至今未能真正探出机芯的底蕴,对六耳的上限,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欧阳辰会长的钦佩之情。 这种化繁为简,精准恰当的结构形式,让他这个正在“灵魂构形”上苦苦钻研以求效率的初入门者,惟有惊叹而已。 如果他的“构形”洗炼到这种程度,外接神经元也不至于被快增长的灵魂力量塞得快要爆掉。想想现在面对巨大的“堰塞湖”束手无策的情状,罗南就有奔过去拜师的冲动。 对于罗南在“六耳”及“灵波网”上的认知深度,何阅音并不奇怪,她在上次的授课中,就体会到了罗南对于这项课程的卓理解能力――在不涉及政治形式和内容的前提下。 她只是稍做补充:“在前三层通讯模式中,六耳仅需要对信息流进行传输解读;而到了‘模拟器’层面,就涉及到能量的共享。也就是由成千上万人的‘念力’共同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虚拟世界。在这个世界中,能量信息的传输是极其高效的。” “就像上次面对……嗯,那个操控人面蛛的家伙?” 罗南差点儿脱口说出“摩伦”的名字。当初针对杰克的行动中,血焰教团的元老摩伦,带着人面蛛过来猎食,给何阅音等人带来了很大的麻烦,最后是何阅音通过灵波网,借用欧阳辰的力量,将其击退。 那个情形,让罗南记忆犹新,他忍不住询问道:“只要是进入‘模拟器’的层次,都可以做到吗?” “理论上可以,但负担很重,所需的权限也很高,也许以后会有改进。因为‘逻辑世界’的融入,给‘灵波网’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。我们接下来要做的,就是在大多数人到来之前,尽可能全面地加以了解。” 受何阅音的提醒,罗南恍然现,他明明站在“荒野”的入口处,却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出没:“平常这里有多人来?” “日均在线人数8oo人左右。” “很多了啊,整个夏城才多少觉醒者?” “我是说全球。” “……” 何阅音补充解释道:“能够进入这里的,除了可以寄魂、出窍的精神强化者以外,绝大多数人都要成为‘建筑师’之后,才可以接触到这一层面。而寄魂、出窍在普通‘觉醒者’中间也非常罕见,所以正常情况下,你在这里接触到的每一个人,都是资深人士。” 罗南有点儿愣:“那我到这里来,是不是有点儿早?” 何阅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她缓缓踱步,从荒野的边界一步跨入,那光芒通透的身影,使暗红的背景色彩,都明亮起来。 随即,她转头看向罗南:“协会的名称是荒野探险家协会,主要的方向就是荒野,当然,还要包括更为危险的海洋。欧阳会长以《荒野十日》游戏为主界面,并非是随意的选择,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基本战术的所在。 “我们今天以适应为主,如果没有异常反应,接下来几天,爆岩会领你在这里学习战术指令,他也是你的几位授课老师里,唯一能进到第四层的。其他的课程则穿插进行。” 罗南知道闲聊时间结束了,点头应承。 “还有一件事。” 何阅音忽尔一笑,这全无征兆的笑容,在虚幻光芒的映射下,璀璨耀眼,令人眩目。随即她手臂虚划,一秒钟后,荒野的边界线上,出现了一面镜子。 镜中映着一团模糊的幽光,又如飘荡的水雾,在其中央,还能隐约看到一个正四体的形状。 这是……看到镜子的角度,罗南忽地意识到: “这是我?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模拟器(下) 罗南次进入了灵波网的“模拟器”层次,因为与浸入式设备带来的感觉类似,多少缺了一些新奇感,只把这当成是能力者特有的“虚拟现实”体验,却没想到,他在此间的外形,竟是这样的。 想想他之前竟是以这样的形象,与何阅音交流,罗南难免尴尬。怪不得,人家要笑呢…… 何阅音罕见的笑容,也只如烟花般瞬放而灭,接下来就恢复了一贯的平静:“你在自我观照上还差着火候,如果想在这里正常行动,先就要确立自己的形象。” “就是要捏一个模子,就像某些游戏那样?” “是自我认知。” “自画像?” 二人瞬间做了几个概念上的沟通,何阅音本来是想做一个比较详细的解释,但话到嘴边,又停下来,只保留那面镜子: “怎么确立形象,由你自己决定。” 罗南在虚拟镜子前了会儿呆,看何阅音说得那么郑重,他难免会多想几层。可是琢磨来琢磨去,也想不到有别的什么主意。 当下他心念微动,镜面的映射的影像之上,就勾勒出大概的轮廓线条,大概流程同他日常写没什么分别。 罗南曾对谢俊平提过,他不太擅长自画像,那并不是托辞,因为他一直都不太能把握住本人的特质,画出也只是形似而已。可相较于世界上大多数人,他“捏个自己”的本事,还是靠谱的。 很快,镜子里模糊的幽光体,就变成了一个简略的人形图像,又慢慢充实微调,半分钟后成形时,已经与罗南本人有七八分相似,如果再细致一些,肯定还能做得更好。 “这样可以吗?”罗南抬起手,感觉和实体状态差不多,便扭头扭问。 何阅音看他半晌,微微摇头。 罗南奇道:“有什么不妥?” “这是讨巧的手段。” 何阅音又走回来,来到罗南身边:“模拟器层面,我们的形象,应该体现出个人能量信息运转结构的特质,按照欧阳会长的表述,也可以算是自我逻辑的检视。比如我……” 说话间,何阅音抬起手,纤长的手指微微张开,示意罗南看过来:“现在的形象,并不是我希望的。然而燃烧者‘内能’,其能量信息运转,基础上是以光和热的形式呈现,所以,我的形象不可避免地光。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,我是一位燃烧者。” 罗南盯着何阅音玉管似的手指了会儿呆,终于搞明白了:“也就是说,在‘模拟器’层面的形象,也是某种客观实在,至少是一种‘映射’,不是想弄什么就是什么。” 他确实想清楚了,可再看镜子里的形象,却忍不住挠头:“可我还不是觉醒者啊,自我逻辑什么的,我还没搞定。” 罗南找了一个好理由,以至于何阅音都怔了下,继而颔:“的确,这一点必须考虑在内。那么我们先进行下一个环节,看看情况。” 说着,她示意罗南跟上,一步跨入‘荒野’的边界。 罗南带着浓厚的好奇心,跟在后面,还伸手去碰那个风沙中的告示栏。粗砺的触感即刻反馈而至: “木头的……” 虚实的界限瞬间模糊掉了,罗南转头,所谓的“入口”早已消失,他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铁锈红土。倒是在告示栏侧前方,有建筑物的轮廓呈现。 现在算是真正进入“模拟器”层面了吧。 罗南没有太多精力去感慨,何阅音的“实操课”,绝不是带他来看风景的。 接下来二十分钟时间,何阅音带他熟悉环境。主要活动地点,就是一处与“荒野十日”游戏背景完全一致的小镇,名为“血岩”。 在游戏中,这里是玩家的补给点,以及布任务的所在,而在灵波网上,这里则更像是一个大型沙龙。 “上线的人,会在这里进行交流探讨。” “讨论什么?” 罗南本来是拿游戏移植的想法往上套的,可听到何阅音的介绍,突然现自己的想法幼稚了。那些资深人士,每一位都是里世界赫赫有名的人物,各具能力,各有追求,哪有闲功夫跑到这里来玩游戏? “加入协会后,我也只来过一次,具体内容没有参与。不过听欧阳会长讲,他们讨论的话题,大多与自我逻辑、能量结构、精神与物质干涉等领域相关……” 罗南眨眼:“线下也可以谈。” “却比不上这里方便。由千千万万能力者搭建起来的灵波网,就像是一部级计算机,欧阳会长等人可以利用这里的资源,建立现实里不容易实现的模型。” 好吧,画风还算恰当。问题是罗南从没有见过这么破败的沙龙! 何阅音领着罗南走在小镇的中央街区上,空无一人不说,整个小镇就像是刚被龙卷风洗劫过,绝大多数房屋都崩塌成了废墟,只有寥寥几处建筑还基本保持原样。 “几乎每个建筑,都是一个独立区间。里面有一部分是移植游戏的入口,供人消遣,但更多还是试验模型,汇集了很多人智慧的结晶。” “现在这是怎么回事?” “由‘逻辑世界’带来的影响。” 何阅音轻声道:“由于欧阳会长将‘逻辑世界’的成果加入进来,使‘模拟器’层面结构规则生了很大变化,绝大部分试验模型不适应环境变化,都毁掉了。” “逻辑世界?” 罗南大概知道逻辑世界的搭建原则,精神与物质深层干涉的结构,确实是很不友好。可那种“空间断层”式再造世界的手段,也着实令人高山仰止。 “何姐你的意思是,这里等于是另一个‘逻辑世界’?” 何阅音摇头:“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。” 得不到答案,罗南扭头四顾,却也不是能轻易看分明的。想了想,他走到一处废墟边上,低头打量那些碎石瓦砾。 “雪花形……真规矩。” 远看这些废墟杂乱无章,可真正细看,才知到里面每块碎片,都呈现出一定的结构模式,每块都能找出些规律来。 现实世界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。 “天然与人工的差别。”罗南伸出手,拿起一块碎石,想认真地研究一下,可刚抬到半截,指尖一轻,碎石坠地。 罗南有点儿愣。 碎石并非从指缝间滑落,而是直接从他手指的皮肉骨骼中切过,全无阻碍,落地有声。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干涉力(上) 罗南本能地伸手去抓,碎石再度上手,触感、份量等依然是存在的,他也确实将碎石抓了起来。 此时他蹲在地上,背着何阅音,捡捡扔扔的动作也很正常,何阅音注意力没在这上面,而是趁这段时间,继续介绍“模拟器”的有关知识: “灵波网是由欧阳会长搭建,虚拟世界也是由他赋予基本秩序。但欧阳会长并未彻底控制,而是汇集研究者的共同智慧,不断调整,使个人秩序,变为公共秩序。血岩镇就是制定秩序的重要中枢之一。” 罗南的注意力被何阅音带偏了一点儿,他暂时收回搁在碎石上的视线,扭头问道:“这样不是很麻烦?” 其实罗南想说的是,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独门的权力剥离出去,这样肯定会被人掣肘吧? 何阅音正要回应,视线却向一侧偏移,罗南也看过去,却见小镇上最大的公共交流区,类似于酒馆的屋舍,木制摇摆门“咣咣”晃动,有人影走出。 小镇上还有其他人?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罗南与何阅音之间的对话,直接开口道:“单人的精力,怎么掌控一个虚拟世界的完整结构?就是掌控了,保守封闭的规则秩序之下,又有谁会到这里来?” 这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,这个年龄可谓风华正茂,来人也确实外貌端正,身材高挺,穿着修身西服,配饰十分讲究,就是与小镇的环境不怎么搭配……其实何阅音也是这样的,两人的扮相都更像在大企业中工作的白领、金领,而不是在荒野中游荡的探险家。 而且,他们分明是彼此认识的。 插话进来之后,那人又打了声招呼:“我听说‘模拟器’改版了,专门向欧阳会长要了个临时权限,上来瞧瞧。没打扰你们吧?” 何阅音淡淡回了一句“袁先生”,就再无他语。 那位袁先生面露微笑,从大街上走过来,但并没有去往何阅音的位置,而是走到罗南身边,高挑的身形,与蹲在地上的罗南形成了醒目的高度差。 罗南想起身,袁先生却先一步道:“当今时代,没有谁能够吃独食,谁想形成垄断,大家就可以抛弃他。就像上市公司,制定的规则、获取的利润要体现每个股东的利益,所以我要说,欧阳会长做出了非常明智的选择。” 这谁呀? 罗南终于起身,他很不喜欢来人的态度,应该说,出于对量子公司这种大资本的反感,他对一切类似的言论都不感冒。而且,这人对欧阳辰的评价,也显得颇为倨傲。 亏得他还在灵波网中,基本的尊重都不懂吗?想到这里,罗南心中灵光一闪,大概猜到了来人的身份。 果不其然,接下来何阅音给罗南介绍:“小罗,这位是协会总部事故调查组的袁非袁先生。” 小……小罗? 罗南现自己降格了。就现实情况而言,何阅音这么称呼他毫无问题,甚至是更合适。他也知道,里面可能有些掩护的意思,可毕竟人心微妙难解,称呼乍入耳,他心里就“突”的一下,感觉不是太好。 罗南的表现,在袁非眼里就是木楞楞的,不通人事儿。话又说回来,在“模拟器”层面见到这么一个家伙,也着实很让人意外。 袁非打量罗南几眼,强势的姿态让年轻人很不舒坦,就改变了蹲身的姿势,站起身来。袁非对此眼明心亮: 小小年纪,很有傲气,不过能进入‘模拟器’层面,夏城又掘出了一位天赋流? “当啷。” 突兀的声响传出,在安静下来的氛围中,显得分外清晰。三人的视线都往那边偏了一下,便看见一块碎石在瓦砾上翻滚滑落。 罗南呆看自家手掌……又手滑?不,这回感觉要比上次清晰得多,那块碎石就是从他刚刚凝结成形的手掌中坠下去的,穿透了掌心手背。 他下意识地活动手指,又翻来覆去地查看,终于确定,看上去实质化的手掌,就像由云气凝结而成,密度严重不足,缺乏承载力,对碎石一类的份量,也只能拢住一时,稍有分神,就有消散之厄。 原来如此。 袁非摇摇头,转向何阅音道:“何小姐,逻辑世界并入灵波网之后,结构确实越来越复杂,需要增加技术员维护力量……但没有必要拔苗助长吧。我看这孩子,小小年纪能实现灵波网的高层应用,确实不错,可强行进入第四层,也没有意义。” 这话罗南听着很不爽,什么叫强行进入?我哪里勉强了? 正要开口说话,又有一面落地镜凭空化现,立在他身边,不是何阅音的手笔,而是袁非。 “小罗是吧,再捏捏……快散架了。” 罗南扭头去看,却是给吓了一跳。不知什么时候,他的脸孔变得浮肿膨胀,五官还有些错位,看上去丑陋又可笑。 说话的功夫,天光洒下来,部分光线甚至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,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人。 这个…… “对物质层面干涉能力不足,如果是旧版本还好,新版本大幅提升了干涉力作用,就像是水深处气压升高,如果结构强度不足,就会导致分崩离析。” 袁非单手抄兜,像是打量一个很有趣的玩具,还伸手在罗南身外比划两下,扭头对何阅音道:“看来新版本提高了准入门槛,夏城这边会很吃力啊。何小姐,是不是可以建议欧阳会长,放开技术维护这一块儿,让其他分会的同仁分担压力?” 何阅音眉头微蹙:“灵波网很早就实现了开源,技术维护也都在血岩镇进行……” “我是说在基础架构这块儿。”袁非再往罗南那边瞥了一眼,勾起嘴角,“说升级就升级,困扰的可不只是夏城的小朋友。” 罗南看镜子里越来越不成人形的自己,试图再扳正回来,可感觉与进入荒野之前完全不一样。 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凝滞感,意念切入的时候,就像是撞进了胶水里,控制起来非常费力。甚至越是控制,身体结构的散溢情况越是严重,到最后,他的躯体彻底崩散为雾团,又恢复到原始状态。 看着镜子里那个可笑的雾团,罗南真的笑不出来。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干涉力(下) “模拟器”实操的课程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,何阅音简单应付了袁非,便领着罗南切出了灵波网,回归现实层面。 罗南睁开眼睛,入目的却是一片漆黑。经过特别改造的封闭式头盔,已经罩在他头上,只是还没有启动“浸入式”引导。他就注视这片黑暗,心绪流转。 那个来自总部“事故调查组”的袁非,刚到夏城,不了解情况,看他小小年纪,进入第四通讯层面,尝试“模拟器”的实操,只觉得失败是正常的,成功才是反常的,对此事也就是一笑而过,全无挂念。 可在罗南这里,深知自己形神失衡的境况,也受够了被失控性增长的灵魂力量压迫之苦,突然间来了一个“干涉力”低下的问题,如此矛盾的现象,任是谁都要怔一段时间。 他的思考时间没有持续太久,白心妍出奇柔和的声音传入:“在灵波网上‘灵魂出窍’的感觉如何?” 罗南仍纠结在“干涉力”的问题上,没有心情回应,也忽略了话中关键的元素。 白心妍只当他默认了,似叹似笑:“也就是我那个看似开明,实则古板的糊涂老爹才觉得你只有‘寄魂’的能耐。这两天他脸都被打肿了,不敢出来见人……” 罗南这才意识到白心妍说的是什么。原来,他灵魂出窍被当成“寄魂”的误会,已经被“纠正”了? 白先生这几天确实没有出现,曾听何阅音讲过,本来还请他授课来着,也被婉拒。至于里面是什么原因,大家心里都清楚。就算有罗南的因素,也只占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比例。 罗南才懒得介入这对父女之间的矛盾,可话又说回来,能让那样好性格的老先生都不原谅的女人,只会让他生出更多的警惕心。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,白心妍误会了他的想法:“藏头露尾、自留底牌的年轻人不止你一个,没什么不好意思的。只是对医生这么来,就有些不知死活……哈??,修女,正和你老板聊天儿呢?唔?” 何阅音那里来了通讯,只对白心妍一人。后者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疑问音之后,也沉默下去。数秒钟后,封闭式头盔内层毫无预兆地亮起了光芒,针对能力者的“引导进程”开始。 白心妍最后一句话传入:“今晚上的功课开始了,希望你不要偷懒。” “喂!” 罗南之前不想与白心妍说话,可这个时候,却忍不住要开口。用膝盖想也知道,何阅音与白心妍讨论的问题,一定是与他的“干涉力”缺失有关,他是当事人,凭什么把他隔绝在外? 这是在医院诶,感觉他就和确诊的绝症病人似的。全世界都知道他要完蛋,只瞒他一个人……等等,上回那两位私下谈话里的悲观态度,岂不就是那回事儿? 罗南一时都忘了接受引导,又是怔怔呆。这种时候,就算有外接神经元护体,虚空藏缓冲,也止不住他的纷乱心绪 第二天在学校的课程,罗南完全是神游天外。“干涉力低下”的症状,还有相应的不祥征兆,从昨晚上起,一直困扰着他。 据他所知,何阅音与白心妍在事后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,可最终也没有得出明确答案。相应的,已经改动的日程表,面临着第二次大修,在修正完成之前,罗南也只能是等消息了。 浑浑噩噩过去了大半日,罗南并没有等来新的日程表。 半下午的时候,社团活动时间开始,别的学生都忙碌起来,就连这两天一直陪着他的谢俊平,在学生会也有会议要开,只有罗南,所在的“秩序俱乐部”,就他一个活人,他没心情,也就什么活动也没有。 罗南的心情真的很不好,他又来到枯树沙洲的树屋,坐在休息室里,看着微弱的光亮呆。 最初他认真琢磨了一下“干涉力”的问题,可他思路,却在一个接一个知识性障碍面前,撞得头破血流。而其中又有太多“格式论”上才会出现的特殊情况,他就是想向人询问,都找不到头。 琢磨到最后,他的心情只有更糟糕。没奈何的情况下,他大概做了一下自我分析,试图自行开解这份负面的情绪。 罗南必须承认,当何阅音提起,“模拟器”层面,全球仅有8oo多日常上线人数,他在紧张之余,也难免会有一些小小的优越感。可眼下,刚刚冒了点儿根芽的情绪,直接被掐断了。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情绪填补空缺,那份空荡荡的失落意味儿,自然滋生。 可这绝不只是地位的变化之类,而是涉及到更根本的问题。几天前,那个突兀出现,又没有答案的疑问,就如同即将到来的夜晚,使无穷尽的阴影,悄无声息地漫上来。 在阴影中,罗南孤零零的,没有任何支撑点。惟有纷乱的心绪层层缠绕而上,逼着他再一次扪心自问:爷爷的“格式论”,是不是真的具有难以解决的缺陷? 比如,失控性增长的灵魂力量? 又比如,对物质层面干涉力的缺失? 除了这两点以外,还有没有?到没到头? 罗南靠树洞内壁上,几乎所有的精力,都被这残酷的问题层层吞噬,恍惚不知时间流逝。直至耳畔微微震动,有人通过六耳联系他。看到联系人名字,他有点儿意外。 “你好,罗老板,现在方便吗?” 罗南匆匆从树屋里出来,通过水下甬道以及高电梯,到达“齿轮”的正门处。他刚到不久,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,便沿着建筑物外侧的小径抵达。 如今正值深秋,丛林湿地中植被密织,早早挡下天光,要比外间昏暗许多。来人也是深一脚浅一脚,走得颇是辛苦。当他走入齿轮楼前灯光照耀的区域,便咧开嘴,微胖的脸上已见了汗星: “罗老板,你这儿可不好找咧……地方倒是不错。” “剪纸先生。”罗南走下台阶,表示欢迎。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形障(上) 来人正是在霜河实境事件的那晚,与罗南并肩作战的精神强化者“剪纸”。坦白讲,这位老兄的外表实在太平凡了,眼下再见的时候,罗南险些没认出来。 幸亏他还记得,这位在“觉醒者”中略显臃肿的体形,还有那份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笑脸……即使大多数时候,罗南并没有获得这份待遇。 剪纸对罗南的意见,主要体现在当时他的不成熟态度对团队的伤害上,可后来的种种事实,证明了罗南的正确,这份意见也就毫无存在的必要。 “叫我‘剪纸’就好,绰号后面接‘先生’总觉得怪怪的。”剪纸习惯性地咧着嘴笑。 “那就别叫罗老板……” “罗老板是你的绰号嘛。”剪纸笑口常开,很有感染力,“我知道,你的绰号挺多,不过先叫后不改,一切以顺嘴为上。” 罗南略?澹?没等再说,剪纸就摆摆手:“好了,不要纠结这些细枝末节,今天我是来上课的。不好意思啊,临时有事,就把时间往前推了。” 罗南客气回应:“是我麻烦你才真。” 说话间,就请剪纸往楼里去。 剪纸是罗南的常识培训的老师之一,他负责传授《灵魂力量活化技巧》这门实践课程,说起课程,剪纸还要强调一下:“这个课程其实会比较靠后,之所以提到前面来……” “是因为我的特殊情况吧,干涉力低下。现在要做个现场实验,加以验证?” 剪纸愣了愣,转过来的视线就有些无奈:“罗老板,你年龄不大,想得真多。” 罗南眨眨眼:“不是吗?” “……还真是。” 莫怪罗南多想,旧的日程表上,有关这门课程的介绍,就指明了是“精神干涉物质”的实践课。如今在他“干涉力”出现问题的情况下,还刻意将课程前提,所为何来,也是清楚明白。 这可以当成是绝症复查? 话是如此,剪纸的课程本身,还是很有意思的。有这么一个绰号,剪纸的拿手好戏,就是用特殊的手法裁剪出纸制工具,以灵魂力量驱动,赋予各式各样的功能。 在“齿轮”地表三层的茶室中,剪纸就给罗南露了一手。他操控一个小纸人,演了一出滑稽哑剧,又在桌面上打出一套军体拳,动作灵动,栩栩如生,仿佛真的具有生命一般。 小纸人的力量也颇为可观,桌上的茶杯都被踢得四处乱滚,到后来干脆练起了石锁,将茶杯上抛下接,一副跑江湖卖艺的模样。 罗南就算是心绪烦乱,看到这迷你纸人的卖力表演,也忍不住笑,心情不知不觉,略为转好。 “这是最初级的应用,再往后,又分为活化流和操控流。前者是以‘模拟灵性’为主,后者以是‘精密操作’为主。我算是活化流,比较随性,常做一些辅助工作;我看你的资料,是精密向的精神强化者,纯粹观察的能力又那么任性,很可能会在精密操控作方面有天赋。” 剪纸开始给罗南描绘美好前景:“协会有有专门为操控流制作的战斗机械。其实每个操探流都应该是非常厉害的工程师,战斗、维修双能,有力还安全……” 罗南低垂眉眼,笑了笑,要做到这一点,先还要满足“干涉力”的基本要求吧。如果灵魂力量无法有效干涉物质层面,说什么都毫无意义。 倒是说起维修,他忽地想到了神禹道馆的太极球。那里面的核心部件,貌似也是精密机械,听薛雷提了一嘴,终究是没有修好,目前还扔在道馆里,这事儿还是要处理妥当才好。 协会的维修工程师,肯定比外面的强一截吧。 罗南心神略微散,又很快回收,专心致志听剪纸授课。 今天无论是培训教学也好,症状复查也罢,剪纸传授的都只是初级科目,是灵魂力量作用于物质材料的基本技巧。 剪纸选择的实习材料,是一种特制的“符纸”,据说是由协会的另一位通灵者,罗南尚未见过的高先生那里得来,是以专门培育的桃木并竹节浆制而成,配比十分讲究,也是最适合与灵魂力量交汇作用的材料之一。 至于剪纸本人,则是那种周详又耐心的性格,他从一开始的手工操作开始,就分解步骤,将灵魂力量加持作用的几个特殊着力点,都讲清亮明,从原理到操作,都十分清晰。 准备如此周全,照理说难度是不高的。可事态的走向,根本就是沿着最为悲观预计行进。 罗南的学习过程并不顺利。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,茶室的灯光照耀下,罗南和剪纸都是屏气宁神,盯住案几上的粗糙纸人。这个刚刚裁剪完成的小东西,正摇摇摆摆地站起来,艰难迈步。 一步、两步、三步……然后仆街,再起不能。 “啊呀!”罗南双手拍桌,带起的微风就把纸人掀起,再加上长叹呼出的气流,那小东西飘飘荡荡就飞到了桌子下面,这一连串动作,可比之前举步维艰的模样麻利太多。 罗南知道自己失态,忙道一声“对不住”,起身想把纸人捡回来。剪纸按住他,心念动处,五米开外的小纸人登时活化,就像一只泼猴,连蹦带跳,攀着桌腿,三五下就冲上桌面。 两相比较,罗南越感觉无颜以对,苦笑一声,坐回到椅上,仰天呆。 “没道理啊。”剪纸挠头不休,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,他的耐心还没耗尽,便扯着罗南道,“要不咱们再理理,从头开始。” 面对这样的老师,罗南没有先放弃的道理。他强打起精神,抓过桌上的小纸人,指尖依次从其头部、躯干点过:“一共是4个灵魂力量着力点,形成6根基本共振线条,以实现基本控制。” 说到这里,罗南稍顿,又道:“这其实就是一种棱体的无规则变形,属于能量信息运转的结构变化。纸人只是媒介,基本棱体结构才是支撑……你选择从这个结构入手,是不是因为,和我的格式塔有点儿像?” 听得此言,剪纸终于败北,他揉乱了自己的头,感觉脑袋都快炸开:“你说的都快比我讲得清楚了,既然这样,为什么不行?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形障(下) 罗南倒是平静下来,他将小纸人放在指间摆弄,数秒后丢回桌面:“因为棱体结构需要有一定的强度。如果说你赋予的强度相当于钢结构,我这边最多算是蜘蛛网。” “强度……是强度没错。” 剪纸无奈了,他当然知道症结出现在结构强度上,再往上追究,也就是精神对物质层面干涉力的问题,可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好嘛! 谁能告诉他,一个精神感应出神入化,寄魂出窍视若等闲,精神修为几乎达到B级水准的精神强化者,最基本的意念控物都做不好,是个什么情况? 这个问题终究没有答案。 不但在剪纸这里得不出结果,就是晚上到医院接受治疗时,早知此事的白心妍,也是讳莫如深,没有给罗南任何可资参考的信息。 罗南本来还想再询问何阅音,可思量一番之后,暂时息了此心。精神层面的问题,很大程度上都是自我感知,如果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指望别人就更不可能了。 糟糕的事态,无疑影响了罗南的心情,接下来的霜河水道锻炼,简直就是灾难性的,质量极其糟糕,坚持的时间比早上还要少,相较于昨晚更是直降2o%。 罗南看到相关成绩,都做好了加练的准备。然而,白心妍对此毫无表示,让他安安稳稳地渡过了治疗舱的末段时光。 “今天晚上还要学新东西,最好先打个盹儿,放松一下。对了,不要迟到。”白心妍一边作医疗记录,一边摆手让罗南离开。 放在以前,罗南大概会觉得庆幸,可现在就多想了一层:这态度,算不算“快(fang)乐(qi)”治疗的一部分?果然是人之将死,百无禁忌? 联想到前两天“偷窥”的成果,罗南的心情更糟糕了。他很想敲开白心妍的脑壳,搞清楚在她眼中,自己究竟是怎么个状态;或者再来一次“偷窥”……问题是那种机会,怎么可能天天都有? 带着一团乱麻的心绪,罗南离开仁爱医院。今天晚上已经约好,到博山楼向修馆主学习呼吸吐纳之术。 上次去道馆,罗南有幻影飞车代步,今早他已经把飞车还给谢俊平,如今是乘坐低空公交,在夜幕中往河武区赶过去。 坐上车之后,罗南第一件是给姑母去电话,再通报一声今晚上要住在道馆。 其实昨天他已经扯着薛雷当虎皮,向姑妈大人请假,确定“夜不归宿”的情况。可他深知姑妈性情,眼下还要再打一通电话,以宽慰其心。否则照罗淑晴女士的意思,第一次正式学习,是要带着他亲自登门,向修馆主致意的。 好不容易结束通话,路程已经快过去一半。这个点儿,公交车已经不像白日那般拥挤,寥寥落落十来个人,都是昏昏沉沉,或者低头摆弄手环、玩游戏之类。 罗南坐在靠后位置,也低下头摆弄东西。只不过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,他手里摆弄的,并非电子设备,而是一张青黄色的薄纸。 这是剪纸送给他的特制“符纸”,由通灵者高先生亲手制作,特殊的材料,更适宜能量信息的传输,在真正的内行人手中,拿来对敌都不差了。用它练习,有些小奢侈。 可要真能练出头绪来,也行啊! 罗南按照剪纸教给的手法,慢慢操作,将符纸撕成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纸人,承载的无形棱体结构,一体成形。 与之同时,充沛满溢的灵魂力量倾注而下,将纸人完全淹没。细腻的感知中,纸张的纹理,裁撕的毛边,纵横的褶皱,任何一处细节都瞒不过他。 可在灵魂力量作用下,他掌心里的纸人只是半死不活地打了个滚,就一动不动。几乎把他身体压爆的灵魂力量,在纸人这边,貌似没有任何实际意义。 “还是这样……为什么?” 在霜河实境,他对薛维伦等特警的加持,完全没有问题;控制魔符、影响猫眼,包括自家的精神冲击,效果也是实实在在的。可真正落到物质材料上,为什么就不行了? 罗南看向窗外,大都市的彩光夜幕,有如飘飞的织绵,空落落的难见实处。倒是他的心神自然延伸出去,越过了深邃虚空,在都市的灯火海洋中流动,感知更为实在。 在他的感知观照之中,万千生灵,星辰汇集,天河蜿蜒,内部又分出了奇妙的层次,巍然浑茫,如宏大世界,华美壮丽。 可就是如此恢宏的星河架构,投诸到小纸人上面,却是激不起半点儿浪花。棱体结构的强度仍然是蜘蛛网,甚至感觉不到二者之间有任何关联。 一层无形而又冰冷的屏障,隔在意识与实物之间,无限接近,又始终没有真正地交融。 就如梦境与现实。 这样的力量,难道都是虚妄?就像爷爷疯癫的呓语,只存在于一个臆想的层面? 不,不,没有这个道理! 罗南意识的光束,在星河中切过,绝不只是一两公里半径的范围。在巨大的都市中,他存在多个支点,里面有正常人、有觉醒者、有祭骑士,还有乌鸦、暗面种…… 他们是实实在在的,时刻给予反馈。 这样的感知,怎会是幻梦一场? 罗南在恍惚迷蒙中,来到博山楼上的神禹道馆。眼下已经是晚上九点钟,道馆的学员早都散去,只有薛雷还留在这儿,且早早迎出来: “南子,馆主在里面等你呢。” 罗南按下纷乱的心绪,有点儿不好意思:“我来晚了。” “哪有,主要是道馆不接新生意,八点来钟就完事儿。你这个点儿来其实也早,主要是考虑着,刚开始入门要花费点儿时间。放轻松,今晚上我给你护法。” 薛雷扯着罗南往里走,此时道馆前庭中庭都已经熄了灯,深秋夜间,走在回廊上,愈显幽寂清冷。还好薛雷嗓门大,把这份感觉冲淡不少。 罗南很奇怪:“你今晚也在道馆过夜?” “当然啊,我一直是馆主的助手……嗯,还有翻译。” “呃?” 一个愣神的功夫,罗南和薛雷已经进了后院。人俑石灯的光芒照耀庭前,光影分割,如一幅精致的油画。 修神禹并不在画中。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山水势(上) 罗南和薛雷走进房间,里面没有亮灯,外面的灯光只照亮了门口,其他大部分区域都是阴影弥漫,看不真切。 薛雷扭头找人,罗南倒是凭着精神感应的优势,更早一步锁定了修神禹的位置。 修神禹正坐在软木地板上,靠着回廊一侧的墙壁,左腿盘起,右腿支立,坐姿随意,正前方不远处,就是那颗太极球。不知道是不是环境渲染的因素,此时的修神禹,沉默近乎阴郁。对进来的两个年轻人,全无反应。 “馆主,南子来了。”薛雷终于看到修神禹在哪儿,走过去轻声提醒。 修神禹嗯了一声:“那就开始。” 干脆直接的态度,让罗南和薛雷都有些愣。 不管两个年轻人怎么想,修神禹径直从地板上起身,走到罗南身边。他身形高瘦,要比仍未育完全的罗南高出一头多,站着的时候,颇给人压力。 “我要求的时间,是晚上11点,到凌晨5点,共六个小时。理想状态下,第一阶段的学习,每天有这六个小时就足够了。今天让你早到一些,是为了传授基本技法,也做一些测验,摸一摸底。” 罗南乖巧应是。 虽说这位修馆主,没有任何寒喧、开场白,直入正题的作法挺奇怪,可说话的条理还是清晰的,不知薛雷的所谓“翻译”从何而来。 当下,罗南就按照修神禹的要求,平躺在已经准备好的睡席上。薛雷则很很夸张地点了一炉香,说是有协助放松的效果。 光线昏暗,清香袅袅,如此环境之下,“放松”真的不难做到。罗南微瞑双目,徐徐调整呼吸,很快就进入了状态。 偏在此时,修神禹突兀问道:“以前学习过其他的呼吸术?” “嗯,有的。” 罗南自小练习的诵念呼吸术,功能大部分在观想上,但也是从呼吸入手;还有前段时间,他还从瑞雯这个不可思议的小姑娘身上,得到了非常好的示范,领悟了“灵魂呼吸”的节奏。 咳,灵魂呼吸,也算呼吸吧。罗南自认为他还是有些经验的。 修神禹继续问:“入定了没有?” “您是说定境?有的。” 旁边薛雷喜道:“这好啊,已经有很好基础了,肯定进步神。” 修神禹看了薛雷一眼,也没有说什么,只让罗南继续放松,同时开始为他讲述一些调整呼吸的要领。 最初只是泛泛而谈,可在这种氛围下,罗南也自觉不自觉地依照他讲述的方法,进行尝试。 修神禹对罗南的状态,应该是有精确的把握,陡然间变了说话的方式,更为简短,直接触及罗南尝试过程中出现的偏差,并加纠正。 有时,会直接伸手按在罗南身上,要罗南的呼吸和意念,向这些区域调动集中。 一开始的时候,这种连呼吸都要被人管的滋味不好受,罗南一边控制呼吸,一边分神接受指点,神经紧绷,根本没有放松可言。 可罗南终究是有基础的,很快他就现,修神禹传授的一些要领,很多都与他现有的认识不谋而合,使他在一些细节上具备了不弱的前瞻性,具体的呼吸控制就更为从容。 而且,修神禹的教导也并不苛责细节,就像一盏若有若无的标识灯,在前面引着,让他不至于迷路而已。怎么走法,还是按照罗南自己的习惯行事。 没过多长时间,罗南已经有所适应,心神也安定下来。他控制呼吸强度,使口鼻之间,若有若无。心神先存想于口鼻,后至于咽喉、胸口、小腹,尾椎等;又有逆行观想,往来变化,最终使气息绵绵,已经分不出方向方位,渐渐氤氲全身。 在这奇妙感觉中,身体微微燥热,如同包裹在温暖的云气中,类似于蒸桑拿,又没那么闷,颇为通透。 到后来,罗南的精力完全集中在感觉变化上,修神禹的低语声自然屏蔽,最后连身体的知觉都模糊了,整个人像是化为一团云气,在虚无中飘荡。 云气涨缩,略见内外之别,可归结起来,也就是一出一入的节奏……是了,有点像瑞雯,那妙至毫巅的呼吸共鸣,形神浑化。 一念既生,罗南就像从梦中醒过来,豁然睁眼。 薛雷依照修神禹的指示,看手环确认时间:“5分2o秒。” “咦?” 薛雷笑道:“你从躺下到现在,一共是32o秒的时间。” 罗南愕然:“这么短?” 他以为时间过得很快,至少有一两个小时了,没想到才这么点儿。若只计算他全神投入的时段,难而还不到1分钟? 修神禹看了眼薛雷的手环:“入定时间7秒。” “7秒?” “神驰一域,心照八极。7秒不错,但也不短。” 罗南完全没听懂,这时候,薛翻译官终于出场了,他赞道:“果然是有基础的……你刚刚的入定,其实就是一个身体自检的过程,就像设备开机,读取载入,你的脑子越快,效率越高。7秒内视,得虚静之旨,很厉害了。” 对薛雷的说法,修馆主不置可否:“虚不可恃,盈不可久。你记住那个呼吸节奏,我们进行下一步。” 虽然很难懂,但真的很厉害的样子……罗南对修神禹的教导,不免生出几分别样的信心。他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感觉,郑重点头。 两分钟后,罗南带着修神禹的指点,重新进入了身体虚化的奇境。身若云气,温暖的热力一直在蓄积,可出入的节奏摆在那里,时刻涨缩,热力就不是静态的,而是流动不休。 罗南最初见不分明,可熟悉了之后,感应就愈敏锐,慢慢地竟然从虚化的云气之中,察觉到了实质的意味。 在修神禹的理论中,入定只是认知的初步。修行就要将既定的身体概念消除掉,以定境的感觉,重新塑造。 这并不是要人在脑子里胡思乱想,实体仍是实体,气息还是气息,只是要取一个整势。 这样的做法,罗南也熟悉,不就是他简笔写的手段吗?不重其形貌精细,重点在神韵特色。 只不过,修神禹给出了一套明确的意象: “身似峰峦聚,气若流水长。” 第一百四十四章 山水势(下) 身是山岳,密植厚壤,可承载阳光雨露,抵御风暴雷霆; 气是流水,曲折流转,可积蕴一山灵秀,赋予万物生机。 在这里,身体是基础,是第一性的,决定了物质结构,便如山体,总有高低起伏。元气是机能,由身体基础决定,就像水势,随山形而下,可见温寒阴阳。 二者互相参照,随着定境深化,细微之处渐渐清晰,虚实分判,有所显化。罗南眼前,真似铺开了一幅山水图,连绵山势之中,清溪蜿蜒,随势而走,所过之处,有些地方留得住、转得动,使得开,有些就截然相反。 有了差别,实质感就更为清晰。 渐渐的,有一些位置,流转蓄积,若平湖深潭,暗生涡漩。这是修神禹要他格外关注的所谓“窍穴”,是蓄灵温养的福田。 罗南的意识逐步确认了方位,还与既定的身体概念重新对照:头顶、胸口、下腹,以及手心、脚心…… 这些“窍穴”之间似有共鸣,波荡暗生。震波切过,云雾般的虚化感觉渐退,肌体的知觉重新显化,但与之前相比,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。 就像那个古老的哲学命题:“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;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;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。” 听修神禹讲起这些的时候,罗南脑子是懵的,可真正遇到了,又觉得好生明白。 不过,修神禹也只讲到这一步而已,接下来如何做法,并未明言。 罗南的心念有些散,原本是想出了定境,再向修神禹询问下步的窍门,可当前窍穴之间、肌体之上,共鸣共振的模式,倒让他想起瑞雯“形神混化”的奇妙手段。 可再细细体会,终究还是不一样。 罗南还远远达不到瑞雯“混化如一”的境界,他体内的共鸣共振,只生几处窍穴之间。正是以各窍穴为端点,彼此连线,形成了一个模糊结构。有些混乱,有些复杂,又有些似曾相识。 如果略微调整的话…… 现在的肌体感觉还有点儿模糊,罗南下意识地将其视为一幅可修正的图画,移动端点,合并连线,几次调整,模糊混乱的结构就规整起来,变成一个恍如金字塔的椎体结构。 罗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,想睁开眼睛,这时候外界传入一记喝声: “继续!” 声音沉,把罗南波荡的心神压住,几番摇动,最终保持在定境。而此时,山水意象已经变得模糊空无,更熟悉的情景代之而生: 一座金字塔在虚空中转动,准确地讲,是格式塔,是观想图形。 突然的意象变化,让罗南颇有些困惑。肌体感觉也受到影响,变得混乱起来。但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,随着定境之中观想图形转动,一切混乱信息,都收束其中,齐整规矩,似有中轴,全身骨胳肌肉乃至万亿血管、纤维,一动则百动、千动、万动,自有规矩,丝毫不乱。 这份感觉,罗南也不陌生,前段时间在霜河实境,完整版的霜河水道系统中,受原型格式引导,他点燃虚拟的格式之火,以之为轴,多方联动,恍惚亦如是。 山水意象、格式之火是很好,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观想图形对于罗南的意义。五年多的时间下来,罗南已经习惯了与观想图形同存同在,观想图形所代表的“格式论”,就是他崇尚的真理。 故而观想图形一出,毫无疑问就占据了最核心的位置,其他的感觉,要么围绕观想图形起伏波荡,要么干脆灰飞烟灭。 还好,罗南总算还记他今天晚上是干什么来了。虽说到现在为止,方向有点儿走偏,可呼吸吐纳的根子还在,他的呼吸节奏只是乱了一瞬间,就又恢复。 山水意象虽然已经模糊不清,可那种元气流转堆积的感觉还在,只不过在封闭的观想图形内,随势而走的自然韵味不见了,只有一层层蒸腾的热气,源源不断地积聚,向观想图形的中央区域的内切球而去。 在罗南的观想模式中,若只计较自身,内切球便包容着内部脏器,气血运行。而在修神禹的教授中,元气象征活化的身体机能,将元气如此汇聚,会是怎么个模样,倒是没有讲。 观想图形转动不休,与之同时,一层层元气涌进去,气势浩大,看上去总会有一些变动。 然而并没有……内切圆中一片空无,就像一个黑洞,无论怎样的元气热量积聚,都被这片空无吞噬,根本不见尽头。 此时罗南心神也随元气流转,入得内切圆中。这可是他学习“格式论”以来的次,且是自然而然,显然在观想一项上,大有进境。 原本这是好事,可内视的景象,让罗南心神僵滞,又被那不知是真是幻的乌沉颜色充斥,难再有其他滋味。 罗南此时的心境,是绝不适合入定的,偏偏外间那一声沉喝,压住了那些能够让他出离定境的大波荡,也把他牢牢按在此间,让他看得更加分明。 哗啦啦!哗啦啦! 看不清根底的深邃空间内部,数不尽的粗大锁链,透着乌沉沉的颜色,交错纵横,互相盘绕,搭起了让人头皮炸的复杂结构。 如同天罗地网,如同黑牢绝狱。 是了,观想图形的内切球,也是出乌沉锁链的地方,可罗南从来没有想过,那条仿佛无穷无尽,可以穿透层层虚空的锁链,竟然是以这种模样、这种形式,深藏在观想图形之中。 面对如此深邃的空间,之前还感觉声势浩大的滚滚元气,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轻烟,袅袅数缕,在庞大的内压之下,往深层沉降。 在锁链交织的深层区域,则有那么一点儿火光,从锁链的缝隙中透出来,可罗南心神所及,感受不到半点儿热量,半途中,冷沉的链条便将应有热量都吸去,只余下摇曳的火光,勾着一点儿心神,若即若离。 “我心如狱。” 冷不丁地,罗南想到了在十六字诀中,居的词句。 哗啦啦颤音又起,罗南的心神终于控制不住,被送出了定境,什么山水意象、观想图形都消没不见,倒是下腹位置,微微烫,也仅此而已。 罗南茫然眨开眼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修神禹。 薛雷在馆主旁边,张口结舌,半晌才问出一句话:“你,怎么坐起来了?” (大醉后昏昏沉沉三十个小时,刚活过来……只能向诸位说抱歉)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先行(上) 坐起来?是的,他坐起来了,摆出的还是“金字塔”坐姿,把修神禹传授的山水意象都顶没了。 罗南张了张嘴,无言以对。 倒是修神禹并不怎么意外,他上下打量罗南几眼,慢慢开口:“呼吸吐纳,将新老技巧融为一炉,是好事。” 薛雷松了口气:“这就好。” 哪知修神禹下一句则是:“功夫用不到自己身上,也可惜。” “啊?” 薛雷眨眨眼,馆主你这么说,我翻译不出来啊!他看向罗南,后者低头沉思,全无反应。最后只能再问:“馆主您的意思是……” 修神禹没有回应薛雷,又注视了罗南一段时间,方道:“我教你观想山水意象,却没有让你拿出一座冰山来。天寒地冻,水游冰隙,大半还是要化冰,水可润物,冰却是压人的。” 罗南又思忖片刻,抬头道:“请馆主指点。” 薛雷看馆主,又看罗南,终于确认,他这个翻译官大概要失业了,就缩到一边不再吭声,只把耳朵竖起来。 修神禹一边想一边说: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;你的观想之法,我不太懂,却依稀觉得,从内到外,法度森严,且雄奇巍然,蔚为大观,这当然很好。可惜,这座冰山不是真正属于你,冰山堆砌得越是雄阔,你本人越是缈小……人摄于法,而非法摄于人,这就是你的问题。” 这位修馆主,从来不是擅长言辞之人,与人交流,向来是想到哪里,说到哪里,条理不怎么清楚,而且多用比喻,让人听得吃力。 一旁的薛雷听得两眼转圈儿,还好罗南结合自身情况,结合那纵横交错的乌沉锁链、心内牢狱,大概听明白了。 正因为听得明白,他对修神禹的眼力当真惊佩,这位馆主无疑是有真本事的。可他对自家状况的深层缘由也越地茫然。 半晌,罗南才问:“为什么不属于我?修炼的是我呀!” “真的都是你吗?” 修神禹一句反问,把罗南顶得哑口无言。 他从研究格式论的第一天起,走的就是一条借助外力的路子。精神药剂、暗面生物、祭祀框架……突飞猛进的灵魂力量背后,这些外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。他所做的,只是支起了一个架子。 就算是架子,也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。 罗南愣的时候,修神禹缓缓站起,走到里面太极球旁边。屋里没有照明,距离远了,只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。 罗南和薛雷对视一眼,都起身走过去。 修神禹也不管他们,径直拨动太极球,使之在地面的碗托里转动。半人高、上百公斤重的金属球转起来,声势很是不小,碾碾震音,软木地板都在颤。 “这是冰山。” 罗南点头,心中自动将“冰山”替换为“格式论”。 “现在,你是这个。”修神禹继续说话,他指的是下方的碗托。 因为转动的沉重金属球,下方碗托也是摆动不休。罗南目不转睛地盯着,拿碗托与自家的情况作对比。 这个比喻很直观,一直懵懂的薛雷也懂了:“馆主的意思是,南子修行度太快,尾大不掉,所以运使不顺?” 哪知修神禹摇了摇头:“他被排斥了。” “呃?”薛雷立刻又懵掉,旁边的罗南则霍然抬头。 修神禹手掌按在金属球外沿,碾碾转动的球体嗡然停止,还在微微晃动之时,修神禹已经打开了球体外壳,从空腔中取出那个复杂机械装置。 “你应该是这个。” 修神禹平静开口:“简而言之,人之修行,便如画圆,自我便是圆心,再层层外扩,掌控的范围越来越大,份量越来越重。但无论怎样,心意所指,都要上下无碍,顺逆由心,才是正途。若是沉滞笨重,难以驱动,才叫尾大不掉。” 罗南先看那机械装置,了会儿呆,又看修神禹:“那,我现在……” “你现在只是个承托,是个载体。” 修神禹重新将机械装置安放进空腔,又让金属球转动起来:“你在圆心还有多少力量,想来自己也清楚。” 罗南想到了内切球深处,那一团全无热量的火光,深深吸一口气:“可我还在里面!” “只是一部分。”修神禹淡淡回应,“这个法门不是你的,你只是不断地往上浇水,然后变成一层又一层的冰块,让它更膨胀,更沉重。或许你可以借用它的力量,却必须是在它既有的规则之下,半分也逾越不得。偏偏它的规则里,没有见到反馈形骸的内容,人身为修行之本,有神无形,不过是空中楼阁……你还把他修建成如此规模,虚实颠倒,正是造成你形神失衡的主因。” 前面半段的形容,罗南还本能有些抵触,可“必须在它既有规则之下”这些字句一出,他便如遭雷殛,怔在当场。 来的路上,在公交车里那些疑惑,被激射的电光照亮,又撕成粉碎。 是啊,他怎么没想到呢?感应星河、信众反馈,这些实实在在的成就,都是精神层面的变化,存在于“格式论”的架构之中。 相反,在灵波网的“模拟器”层面,他进入了欧阳辰会长划定的规则??;而对小纸人的操控,则涉及到物质层面,是“格式论”未能触及的领域。 一者灵验,一者失灵,真正的缘由,是在这里! 虽说这也只是修神禹的一人之见,可他既不知道“格式论”的具体内容,也不知道罗南面临的尴尬局面,能做出推断,并与实际契合无间,已经很难用“巧合”来形容了。 罗南呆呆站着,练习场的黑暗围绕着他,金属球碾碾转动的声音,一路碾进了他的心口。 修神禹的声音,如细沙般渗进来:“吾辈摄于外法,初不善可曰‘禁锢’,再不善曰‘翻覆’,最不善曰‘寄生’。你现在的情况,大约是在‘禁锢’与‘翻覆’之间……” “馆主!” 自今夜学习以来,罗南第一次打断了修神禹的言,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去,指向那位枯瘦中年人深陷的眼窝。那里深沉幽暗,难辨色彩,却有一股沉沉之力,压入心头。 罗南用咬牙的力气说话:“馆主的意思,是说我修行的法门有缺陷,是吗?” 修神禹的回答,大概是罗南记忆中最流利的一次: “毫无疑问。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先行(下) “咳,馆主……” 另一边的薛雷有些心慌。他可是知道罗南心中执念的,往俗了讲,涉及到“格式论”,那就是“逆鳞”哪!他真怕罗南一个恼怒,就此掉头离开。想努力想挽回局面,希望修神禹别把话说得太绝,至少留个转圜的余地。 可惜,黑暗中眼色传递受阻,就是传过去了,以修神禹的性子,改口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。 太极球仍在碗托里转动不休,碾碾声里,上面的夜光图案逐渐清晰。修神禹目光转过去,没有再开口的意思。 至于罗南,视线的尽头则停驻在修神禹脸上,自那句“毫无疑问”之后就是如此。可下一步的动作也不见,他就如石像般立在原地,连呼吸都封死了。 薛雷左边看看,右边看看,最终无以为继,只能是垂头暗祷,希望老天爷开眼,千万别闹出麻烦来。 空旷房间里,一时只有碾动的太极球,从一个心口,滚到另一个心口。 不知过了多久,通体僵硬的罗南,突然向前迈了一步,单手抬起,破开了无形的石层,伸手按在滚动的太极球上。金属球体与掌心摩擦,又因为外界施力不均,跳动两记,险些翻出去,好不容易稳下来,在碗托里来回晃动,至于那些夜光图案,自然消失。 修神禹眉头皱了一下,抬眼与罗南目光对接。 哎呦喂,馆主在摆弄太极球的时候,也不喜欢别人打扰的! 旁边薛雷心脏狂跳,对眼前的情形,简直是欲哭无泪。前几天他提议罗南来道馆,学习呼吸吐纳之术的时候,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局面! 可接下来的情形展,却并不像薛雷想象得那么悲观。 罗南并没有因为“格式论”受指摘而愤怒,太极球停转,也没有让修神禹生气。待碾动人心的单调声音消去,罗南的低语声愈清晰: “修馆主,我的法门,缺陷只因为没有顾及形骸,是不是?” “我不认为,那是‘你的法门’。” 修神禹也伸出手,按在太极球上,第二次做类似的强调。同样,罗南依旧很难接受这种说法。 此时两人的手掌都按着太极球,金属球体愈安静,动弹不得。便在这微妙的“角力”中,修神禹慢慢答道: “世间修行正途,应该由内及外,由我及他,水依山势而行,气因形骸而动,神韵在其中矣。若只在身外气象万千,与‘我’何干?” “你你我我”的代称,听得薛雷头晕目眩,可罗南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,不仅是切身相关,更因修神禹所言,涉及到了他最熟悉的一个概念: “我!” 如今听来,怎地这般讽刺? 爷爷笔记扉页上记载的十六字诀,每一小节的最前面,都是“我”字:我心如狱,我心如炉;我心曰镜,我心曰国。 “格式论”不就根植在“我”之上吗?怎么可能没有? 正是这样的根由,使他的反驳之语脱口而出:“不会,我修行时,都是以‘我’为轴!” “你用什么来确定‘我’?” 修神禹没有给罗南继续辨解的机会,直接打穿了他最后的防线:“修行之‘我’,有形骸结构、有气血运行、有动静变化,必然穷尽物性,唯恐不周备,这才能保证一步一印,不出差池……这点,你没做到。” 罗南不再开口,沉默倾听。 “以纯粹意识为参照,全无物质基础,行差踏错,理所当然。换了其他人,形神失衡到一定程度,彼此牵制,必然寸步难行。可在你那里,冰山巍峨,层层扩张,没有任何受限的征兆。” 修神禹说到这儿,没有再往下讲,意思却是明白无误:精神层面的架构再怎么恢宏壮大,其增减变化的核心机制与本人挂不上钩,又怎能说是你的呢? 罗南低垂眉眼,盯住身前的太极球,有些走神。 眼看房间里又要进入静默状态,薛雷再也忍不住了:“真有这样的问题,肯定要调整啊……馆主,这个可以调整的对吧?” 薛雷的用词很讲究,修神禹的回应却很直白:“外法不能为我所用,另起炉灶,归于正途,犹未晚也。” 罗南闻声抬头,直视修神禹,脸上木无表情。 薛雷见势不妙,忙抢上一步,抓着罗南右臂:“这个可以再琢磨琢磨……” 罗南知道薛雷在紧张什么,可他其实并没有生气,他只是想起了爷爷。 大概是修神禹枯瘦的体形,与爷爷有几分相似吧。罗南的思绪就这么飘去了疗养中心,那里的疯癫老人,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,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。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?罗南不是医生,无法做出准确判断,然而目前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: 以前确认的“受气受刺激”理由,对改善老人的病痛毫无意义;反过来讲,如果罗南承认“格式论”的缺陷,并能在此基础上有所修正的话,积极作用则很可能立竿见影! 这一刻,罗南的心思有些恍惚,念头的变化快若闪电,却从不是简简单单的过程。 概念颠覆的暗流,翻起心中沉沙。五年多来,夜以继日炼药服药的辛苦和执念,在此刻飘摇动荡,莫名又切入夕阳下“齿轮”的轮廓,还有与之隔湖相望,空无人影的树屋…… 罗南一时都摸不透自家的情绪,可决心已下。他深吸一口气,忘却“缺陷与否”的纠结,向后退一步,随即面向修神禹,重重躬下身去: “我修炼的‘格式论’,是爷爷一生心血,无论无何舍不掉。如果馆主能帮我修补瑕疵,纠正错误,这份恩德,永志不忘!” 修神禹似乎也怔了一下,随即摇头:“你是心甘情愿,为法所驭,欲求‘禁锢’而不可得。” 罗南只看他:“可以吗?” 修神禹答得平常:“我对观想之类,并不精通,只有习武炼气的笨法子。你的格式论上面,所谓瑕疵、错误,我处理不了……最多帮你强壮体魄,让身体的承受力更强一些,给你调整实验的空间。” “足够了。”罗南斩钉截铁。 修神禹也不多言:“那做好吃苦准备吧。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机在目(上) 心生于物,死于物,机在目。 罗南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,如入定境。 他确实看到了观想图形在虚空中转动,但与之同时,还有无数似是而非的暗影,弥漫内外。每一道影子,都与他身形仿佛,似乎无处不在,又没有一个实在。 接下来,罗南的心神下沉,直指内切球中心,坠入深邃牢狱之中。暗影真正的“如影随形”,也都跟了进来。 哗啦啦颤音里,千百乌沉锁链齐动,交织如网,而在深层区域,无温火光摇曳,照出层叠乱相,与万千影子相融相交,分辨不清,又如蝙蝠成群,魔影舞动,波谲云诡。 “我”,哪个是“我”? 恍惚中,罗南又有视角变化,仿佛从高处下看,见光芒上通,眸光火光合为一处,大放光明,压伏魔影,他也霍然惊醒。 眼睛睁开,初时有些模糊,也是房间昏暗之故。天色未亮,只有人俑石灯的光芒照入门堂,光影错杂,在屋里那些杂物之上,形成片片轮廓。平平无奇的影像,给他的感觉莫名新奇……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。 罗南翻身坐起,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。清晨的凉意从敞开的门堂处流过来,让他缩了缩脖子。 房间一角,忽有低哑声音响起,正是修神禹:“虚其气机,冥其闻见,心存福田,不起一念。你该做早课了,按昨晚的来。” 罗南闭上眼睛,再次睁开,这回总算把梦中余波消去,真正清醒过来。他看了看手环,现在是凌晨4点半多一点儿,怪不得外面那么暗。 修神禹自那句之后,再没说话,不过罗南能够感觉到,正有视线停驻在他身上,监督他的功课。 是的,从昨晚上起,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。 罗南没有多说话,定下心神之后,就从呼吸吐纳入手,口鼻之息渐有氤氲之意。 从中找到出入节奏之后,罗南也不再进一步运化,先是按摩面部尤其是眼眶周围穴位,随即伸手盘足,指掌交握,以特殊手法按压,再摩挲足部,下手都有特定位置,只是动作不太好看就是。 “用力!”修神禹的督导十分及时。 罗南手上不自觉加了把力,很快手足温热,筋络畅通。随后又背过手去,尽力按压背部两侧区域,一连串动作,就像是做操――还是老年版。 正做着,罗南背上一疼,被修神禹用指节点中,声音也再次入耳:“这里,还要加力。” 罗南气息一乱,但很快调整过来,依照修神禹的要求,勾手触碰,继续按压,直至酸痛烫。 这还不算完,罗南接下来就坐在软木地板上,扭动身体,屈伸手足。最重要的是,无论是哪个部位,动则目光相随,须臾不离,稍有变形错位,身边的修神禹就要出言修正,甚至出手扳回。 如是九遍,别看几乎没离原地,可消耗极大,罗南身上已经见了层汗。 尤其是眼睛部位,时时都要随手足而动,又受到按摩作用,此时已经微微烫,仿佛有热气在眼眶里蒸腾,几乎要流出泪来。 罗南微瞑双目,心意敛藏,至此才算收功。 这一系列动作,是昨晚上刚学来的,由修神禹手把手地教,如何按摩头面及手足躯干,如何屈伸肢体,辅以呼吸,包括部位、力道、感觉、反应等,细致入微。 这是修神禹所言的“笨法子”,一板一眼,几乎没有神思观想的余地,更不见丝毫虚妄。 修神禹是这样说的:“形如碗托,承受其重,却排斥在外;神分一缕,禁锢其中,而尾大不掉。若想纠正,先就是打通‘精气神’之间的层次隔膜。唯有从形骸入手,内外兼修,壮大身体机能,培育元气……就像在碗托下面加一把火,以身体的温度,暖融冰山一角,从中分得一杯羹。‘温度’要想达标,纯粹的静功不能再练,要在行走坐卧里用力,元气机能,都要运转起来。 按照修神禹的说法,罗南现在一身修持,都被外法禁锢,肉身也弱,通达内外的唯有九窍而已。 所谓九窍,眼耳口鼻,及下体二窍。又有九窍三要之说,眼耳口最为紧要,其中目为神主,阴符经有“心生于物,死于物,机在目”之说,实为要义所在。 罗南的修持在精神层面,肉身利用困难,此时更要利用形骸的天然物性,如渠引水,渐成规模,再谋突破。 对修神禹的理论,罗南听得半懂不懂,只知道要从“目窍”入手。说起来,他早年自我格式未成,只有些小能力显化,除强化脏腑消化吸收能力的“大胃王”之外,真正外显的手段“催眠师”,就是以眼睛为介质,慑人心神。 对照自身经历,罗南倒是略有所得。 早课持续了近一个小时,到五点半才结束。罗南又洗漱了一番,再踏入院子的时候,便看到薛雷正在院中扫落叶,他去帮忙,却被拒绝: “留点儿劲吧,一会儿去学校,可没有公交车。” “跑着去?今天是不是晚了点儿?” 从道馆到知行学院,将近五十公里。这样的路程,罗南不是没跑过,可现在已经快六点了,估量自己的能力,他不认为能在上课前赶到。 “哎哟喂,志气可嘉!” 薛雷咧嘴一笑,对罗南竖起大拇指,不过接下来就是摇头:“是我跑着去。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上量,博山楼这里公共自行车点,也可以将就……唔,南子,你今天的气色不错。” 罗南的自我感觉也很好。此时他身上酸疼未消,偏是心意凝定,气顺神清,与昨日颇不相同。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。 自从他“我心如狱”的自我格式成就,停止了制药服药的一贯流程之后,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,没有切实可行的修行之法,大多数时候,只是不断飙高的灵魂力量,就让他疲于应付,十分被动,就算琢磨些技巧,也是零零落落,不成系统。 如今在修神禹这里,路数是实实在在的,每一节每一项,都是踏实行步,就算是“笨法子”,却也有了抓手。 罗南不怕辛苦,只怕辛苦无意义。 相较于验证“格式论”正误、为爷爷正名这样的大目标,由修神禹为他划定的小目标,真的触手可及。 目标分解也好,自我安慰也罢,他心头一股沉郁之气,当真缓解了许多。 “凝目所及,烛照之地,勿纵勿失,尽矣。” 修神禹不知何时走出来,站在木制回廊上,看院中两个年轻人:“时候不早了,你们去吧。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机在目(下) “嗯嗯,是的,今天早上没法去医院……”罗南骑着自行车,向白心妍请假。他的呼吸急促,扑面而来的寒风呛过来,又带起几声咳嗽。 白心妍耳尖,大致判断出罗南当前的情况:“晨练呢,注意运动量。至于治疗,你现在状况稳定,偶尔缺一次没什么……对了,睡觉的本事学得如何?” 罗南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,没有多说。 白心妍也没有再问,很快挂断通讯。如此态度,看来是要把快乐疗法贯彻到底了。 罗南呼呼喘气,在清寒的早上,形成隐约的白烟。现在是早上7点2o分,他距离最终目的地知行学院,还差一条街道。但将近两个小时的骑行,他的体力已经给榨得差不多了,都让前方的薛雷给过一个身位。 现在罗南觉得自己的大腿僵硬,小腿肌肉痉挛,前胸后背有如水洗,想在车上站起加一把力都不可得。 薛雷往后看了眼,略微放慢度,能看出来,他是行有余力。 罗南真羡慕这头仿佛永不知疲倦的牲口。近五十公里的路程,薛雷可不是老老实实,像长跑运动员那样一路下来的,其间他换了多种跑法,很多时候出拳击腿,在楼层之间跳跃行进,论运动量、论消耗,他比一路骑行的罗南要出几十倍。 此时就算两人的度放缓了,薛雷在单位前进距离的基础上,运动的激烈程度,也在相应提升,在他身边,都能听到拳头、衣袖划过空气的“嚯嚯”声。根本就是一个挥汗如雨,苛刻对待自己的训练狂。 若是天天如此,罗南大概可以理解,为什么薛雷小小年纪,就能具备让章莹莹这些觉醒者,也赞不绝口的惊人实力了。 说起来,今天罗南就是被薛雷带起了节奏,几乎是拿出了竞赛的力气――骑车的被跑步的给带着溜圈儿,想想也觉得尴尬。 终于,薛雷的晨练也到了尾声,收了式子,长长吐气,换了快步走。或许是感觉到罗南的注视,他扭过脸来:“南子你别见怪,我练功的时候,不好开口分心的。” 的确,一路上薛雷几乎没有说话,与他爽朗健谈的性子颇不相同。 “没什么,这样挺好。”罗南是真的佩服,也很感慨:“习武这事儿,不下功夫怎么能行?” 薛雷倒是没有即刻说话,上上下下打量罗南几眼,方咧嘴笑道:“馆主倒是常说,习武修行,机缘第一,抓不住机缘,一切休提!” 罗南“呃”了一声,实在想不到,这里面有什么联系,不由问道:“这里面有什么说道?” “馆主曾经以呼吸吐纳为例,说过一些,我给你讲讲啊。” 薛雷便摇头晃脑地道:“人体有呼吸代谢,天地也有呼吸代谢。吾辈身量渺小、目光短浅,只能看到眼前,专注于自己的一呼一吸,天地的呼吸,却是要到浑茫的时光长河中去找寻。 “吾辈看不到时光的流逝,很难让自己的呼吸和天地的呼吸协同,但可以做一名水手,以身为舟,用精细的操作,确保在时光长河的浪涛里,不错过点点滴滴的风向水力,最终使天地之息,助力一人之息,无论顺流逆波,船更胜水,才是修行真义。 “这其中,风向水力就是机缘,聚沙成塔,积木成林,集小力为大力,逐一响应在形神之上,强机能,化元气……是不是挺难懂的?” 说到后来,薛雷有点儿不确定罗南的理解能力。 罗南嗯了声,知道薛雷是想提醒他一些东西,大概是专注、毅力这方面的,可具体还想不通透。 薛雷便笑:“我当时也听不明白,可接下来馆主就讲,吾辈都是操舟人,穿行时光长河,难免险象环生。旧时江上艄公,遇到急流险滩,要想不船毁人亡,耗力还在其次,耗神观测利用水性,才是大头。 “习武修行,看着是打熬气力,其实锤打的是意志,煎熬的是心神,无论是平时锻炼,还是应敌对战,神在气先,气在力先,而损耗之重,也应该等而下之,才算合理。” 罗南看向薛雷,这下子,他终于确认了。 这一路骑下来,他不就是薛雷言语中,体力消耗远心神损耗的那类人?全身上下的身体机能已经到极限,可心思还很活跃……在薛雷看来,是他的专注用心还不够? 这算批评吧? 以薛雷的性子,说话再婉转,也就到此为止了。一时间,罗南身上的疲惫感觉,有些针扎的意思,连喘出来的气息,都有点儿烧。 薛雷也有些担心说话过火,下意识挥挥手,自个儿倒有点儿紧张:“南子,其实我是……” “脑子应该用在哪儿,才算专注,才算用得合理呢?”罗南没让薛雷说那些有的没的,很认真地询问。 自家朋友,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,可他真的没想明白。按理说,他从昨晚到现在,学习练习都是非常认真的,不存在什么走神偷懒的情况啊? 薛雷见罗南心态还好,也松了口气,忙解释道:“南子你确实是很用功的,不过你还不太熟悉里面的门道儿,用功用得粗了。要知道行走坐卧都是修行,举手投足都是用功,都要用心。你是修‘目窍’的,目者,心神之光也,目到则心到,手足一应动作,都要有目光照应……” 罗南看看手脚,苦笑道:“可我在骑车啊。” “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手脚皆动,那就守丹田。这些只是小技巧,真正难的,是照己照人,不遗片缕,不舍涓滴,由表及里,归根复命,这时才知何谓心灯烛照,何谓力所难及,才知往何处用功,才知真正辛苦……咳,这是馆主让我到这儿才告诉你的。” 最后一句话,就是托底了。 罗南怔愣片刻,视线从薛雷身上移开,先看自己快被汗水湿透的衣服,很快又抬头,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。 这个点儿,行人大多是学生,却也是形形色色,错杂多端。罗南精神观照,约略算出,一条街上,大约七八百人上下。他这份本事在觉醒者中,也是难得,常人更是望尘莫及。 可要是再细下去,尽观其手足动作,身形变化,不遗片缕,别说一条街,就是身边来来回回五六个人,就让他有心力交瘁之感。 当然,还有他自己……真要求精求细,岂不是要把周身上下一切血肉神经反应变化,都纳入认知程序? 这岂是人力能及? 这才算修行? 罗南单脚支着车子,在人流中呆,恍惚中对修神禹所说的“吃苦准备”,有了全新的认识。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吐珠(上) 罗南坐在石制台阶上,分页笔记本搁在膝头,摆了个舒服的角度,身后,古典式大礼堂只把阳光挡住一半,微温的阳光,与凉飕飕的阴影并排铺陈。 他正好处在光影交界处,面对略显复杂的光线环境,他的眼睛半眯着,焦点与笔尖重合,一并在纸面上划动,显现出一个个的整齐字形。 “天地的呼吸代谢,就是天地的格式;人体的呼吸代谢,就是自我的格式。要让微小的‘自我格式’,在浑茫‘天地格式’中挥作用,不仅要力合其大,也要尽窥其小。以前做得太粗、太笨了……” 写到这里,他抬起头,视线切过大礼堂外的人流。社团活动时间,大礼堂、南岸河堤附近,无疑是学生聚集最多的区域之一。横跨多个年龄段,高低大小,媸妍男女,来来去去,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图画。 如果是十天前,罗南的观察会化为一幅草图,抓取几个有特质的人物,构成此时此地的典型特征。 如果是三天前,罗南会努力分辨记忆视线所及的所有人,其面目、动作、衣饰、彼此关系等,分门别类,务求精细准确。 眼下,罗南坐在大礼堂台阶上,搭眼一扫,便从台阶下方几百号人里,依次择出十位。这十人处在不同位置,有男有女,所在年级、社团都不尽相同。而在接下来半分钟的时间里,正是这十人,依次从罗南身边经过,登上大礼堂。 相较于其他人,这十位都是离罗南最近的,便是经过顺序,也几无差池。直至最后两位,才因为一人接听电话,出现了前后倒错的情况。 “还好……8o%。” 旁人看不到,可罗南自己清楚,每当有一个人经过,相隔两米开外,他身上肌肉都有一个紧绷放松的过程,毛孔开闭亦随之,就这么“一惊一乍”,确保每个人贴近的时候,他都能一跃而起,做出反应。势子隐而不,消耗却不小,等十个人过去,他身上就出了层薄汗,呼吸都是微喘。 体力消耗如此,心力损失更是大头。8o%的正确率,可不是撞大运撞出来的,而是通过观测几十上百人的眼神姿态、步伐方向、位置远近,由大及小,由表及里,一一摘选出来。 这正是修馆主所言“以我为主,照己照人”,他不是摄像机那等死物,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每一眼过去,都要参照自身,厘清关键信息,分判优先级,有所预见,有所准备,有所反应。 所以,“目窍”的修行,从来都不是专修眼睛,而是以目窍为先导,融心力、元气、肌体等为一炉的系统性工程,是以“一点撬动全身”的奇妙修行。 罗南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,得以领悟,然后又用三天时间巩固,在第十天上,也算是入门了。 回想修炼过程,当真不堪回。这要求罗南始终保持着高度敏锐性,什么走神、恍惚、统统不允许。 最初他还不能准确判断信息优先级的时候,只觉得眼睛用得不够精细,恨不能把视野中所有的东西都复刻一遍。似乎不如此,都够不上修馆主所说的“辛苦修行”的标准。等于每时每刻都全神贯注,煎熬心神,直至将眼力脑力榨得一干二净。 现在回想,罗南都觉得眼珠酸涨,反射性地要流下眼泪,或者干脆闭眼躺下,大睡一觉,才是人世间第一乐事。 白心妍看到罗南这模样,都把霜河水道锻炼彻底取消。按她的话讲,修神禹的折磨,比什么消耗都要管用。这么点灯熬油下去,怕罗南撑不到一再拖延行程的克莱博士赶到夏城,就要一命呜呼。 罗南现在知道走了弯路,可那位修馆主则轻飘飘地讲,初学者不怕一时过度,“欲致中和,先知边极,然后度量增减”,也是可以的。 好吧,罗南记“度量增减”一辈子。 罗南把笔记本往前翻,到仿纸软屏那面,打开统计表格,将本次练习的结果加入。然后又回到日记页面,持笔写下去: “1o月25日,千人练习完成,整体成功率722%,分组练习中段后,成功率556%;末段成功率19%……” 做完了基础数据分析,罗南合上笔记本,无视周围行人古怪的视线,拿出药瓶,往眼中各点了一滴眼药水,又做面部按摩。 眼眶先是凉意浸透,转瞬热气蒸腾,指力药力都渗进去,与元气相融,润化机能。 药水是修馆主为他提供的秘方,由章鱼哥配制,可以缓解眼部疲劳。可话又说回来,用眼过度正是他笨拙的表现。 人的眼睛是精密复杂的结构,可在解剖学上,寻遍各个眼睛位置,也不会找到“目窍”的存在。 所谓目窍,其实是眼睛及其相应机能,与精神层面交互干涉,形成的特殊结构,介于虚实之间,只有在这里,才能达到所谓“内外贯通,灵光焕然”的效果。 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拥有“目窍”,只有具备一定的修为,实现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干涉,才会逐渐搭建起来,就和“真理之盾”是一个套路。 罗南所体验的真理之盾,算是临时建筑,而如今搭建目窍,就等于是修建永久设施。 罗南已经有点儿感觉了。 他眼皮垂下,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沉沉压力作用在上面。压力来自于格式塔,是他在精神层面的力量,对物质层面的形骸,造成的影响。 别人修炼都是“无有生有”,唯独罗南却是要“偷梁换柱”。将禁锢在“我心如狱”格式里的力量,移转到可操控的层面上来。 经过这些时日的探索,罗南觉得,说“禁锢”也不完全正确。应该说,他的灵魂力量进入一道加工生产线,非要走完流程,变成一定的成品,才能下线。 这就大大地限制了利用范围――用锁链去捆人可以,用来绣花就难为人了。 罗南若非要调运“原材料”出来,就必须突破“我心如狱”的壁障,如此先做内耗,可谓百不存一,且是继继续续,毫无效率可言。 正因为如此,在灵波网的“模拟器”层面,在做“灵魂力量活化”的练习时,效果才那么糟糕。 可如今进行“目窍”修行,断断续续的供给,也不是不能忍受。这种水磨功夫,是有物质层面时刻承载呼应的,可谓“滴水穿石”,就算每日只转运出来一滴,砸下来也是个痕迹,日日如此,就是个洼窝,就能蓄水,如此再逐步拓开。 更何况,罗南还没惨到那份儿上。 罗南刚搭了半截的“目窍”,就像个蓄水的池子,灵魂力量涓滴流入,只要小心呵护,不使蒸渗漏,长久之后,也可以为潭、为湖、为海。 到这地步,不用修馆主再提,罗南自然而然懂了敛藏的道理,每日用七分,藏三分,七分用来锻炼目窍,搭建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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