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0章
一道目光看来,又冷漠, 又俯视,让韩束行不觉绷起了腰身。 暮晚摇:“那言尚呢?” 韩束行没听懂她的意思,便按照自己理解的来:“二郎身上不是伤还没包扎好么?我、奴才帮他先处理一下伤。我刚取了一壶清水来。” 暮晚摇无言以对。 她扶着自己膝盖便要站起来,按照韩束行的意思把地方让给他们两个大男人。但是她衣料窸窣划过时,言尚撑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下,他握住了她的手。 已经站起来的暮晚摇俯下眼,见他握着她的手不放,但乌黑发丝落在颊畔上,被长发半掩的耳际,已经红得有些尴尬了。 言尚低声:“韩束行,你去隔间睡吧。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武人,比我和殿下更需要完好体力。我与殿下应付一晚便是。” 韩束行一呆。心想可是那是殿下啊。最好的床应该给殿下才是。 言尚再道:“何况殿下为我包扎伤口……其实处理得挺好的。” 暮晚摇没说话。她根本就还没开始帮他包扎伤口,但是他要这么说,她也随意。而果然,言尚很了解韩束行,他轻易说服了韩束行去睡床,将暮晚摇留在了这里。 韩束行离开后,暮晚摇便重新跪下,就着韩束行打来的清水,帮言尚好好包扎了一下他身上的伤。 好在都是些外伤,这里又有猎人留下的药,虽然言尚后背的伤看着触目惊心些,但皮外伤总有好的时候。暮晚摇更担心的,是言尚的眼睛。她忧心他的眼睛不能按时敷药后,会耽误下来,若是因这样的耽误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,她是否又害了他一次? 言尚轻轻拉了下她的手,他有些不自在的:“殿下在想什么?” 暮晚摇回神。她低头看他握着她手腕不放的手半晌,说:“我在想,你这是做什么?为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。从下午的时候……你就一直要拉着我不放。” 言尚沉默一会儿,他脸色是有些苍白的,此时更为憔悴,透着疲态。 他垂着脸的样子,既有些哀伤,又有些愤恨,这矛盾的情感难得同时出现在他身上。暮晚摇观察他,见他抬脸,声音有些沙哑:“我自然要殿下待在我身边,不离开我一步……我本以为裴倾会……会护好你。可是你竟然被山匪抓了去……我不能再信旁人了。 “我只信我自己。” 他又想到了自己听到的扇巴掌的声音。那时,他恍若置身看不到底的深渊间,周身骨血一寸寸冰冷,周身力气就此失去。他那么珍惜、那么想要保护的一个女孩儿……为什么会当着他的面,被别人打? 他痛恨自己! 暮晚摇盯着他,一会儿道:“所以,你是要今晚我也不能离开你视线么?” 言尚:“是……你不要怪我。” 暮晚摇很久没说话。她靠着言尚的肩,心神空白,也是颇感觉到疲惫。不知是今日遭遇的事,还是三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种累。人的情感难以一时说清,她心神灰败时,竟是挨着言尚,才会有可以歇一歇的感觉。 言尚听不到她说话,便也不能判断她的情绪。言尚低声迟疑:“你、你为什么会出城……你和裴倾走散了么?你们出城干什么?为什么不听我的,多带几个卫士?” 暮晚摇侧过脸看他,他当然看不到她,她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神情:“你觉得一个男人不多带几个卫士,就领着一个女人出城是什么意思?” 言尚一怔。 他说: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暮晚摇漫不经心:“想睡我啊。” 言尚:“……” 他握着她的手力气忽然变大,她挨着的肩膀也僵了起来。言尚的呼吸屏住了,他整个人僵硬,显然没想到他满脑子阴谋,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论。他神情有些空白,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。 既像是茫然,又像是悲哀,还有些……不喜。 暮晚摇一时都要被他逗笑了。 她手撑着额,道:“裴倾追慕了我三年,可惜我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。最近不是有现成的机会么?有人不想要的,有人视若珍宝。我以为他是对的人呢。一直跟在我身后,一直殿下长殿下短。你那么伤我的心,而他都看到我如何放不下你,却还对我嘘寒问暖……我有些累了。 “言尚,我有些累了。就想,是不是找一个爱我的,其实比找我爱的要好。我看得出裴倾的示好,就想接受他了。 “他想亲我就亲吧,想和我春风一度就来吧。只是我不能生孩子,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……不能接受也无妨,到时候给他纳几房小妾就是。男女之间,夫妻之间,这么稀里糊涂的,一辈子就过去了。” 她沉默了很久。 言尚握紧她的手。良久,他低声:“对不起。” 暮晚摇淡声:“不要总说‘对不起’。你就是这样,总喜欢一味付出。你就是对我总是站在一个低姿态上,才让我习惯了男人的这个样子。但是我现在发现…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。 “你要是像裴倾一样会说漂亮的话,我早被你骗跑了。这世上像暮晚摇这样的人很多,像言尚这样的,我却只见过你一个。” 她想到了裴倾,想到了白日发生的那些事。想到山贼出现时,裴倾的初时保护,后来惶恐逃跑……那时她竟然只是看着,心神没有太大波动,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。 精挑细选的人,也不过如此。也或许,裴倾爱的人不是暮晚摇,而是“丹阳公主”。 暮晚摇低声:“我不想凑合了。” 就像杨嗣说的那样。她是一个公主,她为什么非要凑合。 言尚侧过脸来,认真道:“胡说。殿下不要妄自菲薄,我也只见过一个‘暮晚摇’。面对山匪时巍然不动,一点儿不示弱,被人抓了还敢和千百倍强于你的匪贼反抗……永不向命运低头。我只认识这么一个‘暮晚摇’。” 暮晚摇唇角忍不住勾了勾,挨向他手臂更近了分。被人夸,总是让人高兴。尤其这人是让她又爱又恨、品性高洁如圣人的言尚。她讨厌圣人的作风,可是她又向往圣人带给她的安全。 太矛盾了。 暮晚摇仰头看他光洁下巴片刻,忽然话头一改:“你和你的未婚妻到底退不退亲?” 言尚怔忡,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。 良久,他低声:“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么?” 暮晚摇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随便找一个话题,她其实不想和他讨论那个,因为她不想再扇他巴掌了……就听他有些疲惫道:“我会退亲的。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,好不误了人家女郎的名声。毕竟我太有名了,不想人家女郎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,为我隐姓埋名。” 言尚轻搂住她的肩,他低头,对她大约笑了一下,只是笑得很涩:“你要真这么在乎,我便不成亲了。等你、等你嫁人两三年后……等你彻底放下了,我再考虑婚事也成。总之,想成亲,什么时候成不了呢?” 暮晚摇呆住。 她喃声:“……你竟愿意为了我再多拖几年?你家人怎么办?你不要名声了么?” 言尚:“不这么又能怎么办?你这么受不了这个,我不能不管你的。” 暮晚摇抓紧他的手臂,心中潮湿,刹那间,她再次感觉到言尚对她的好。他没有和她定下什么约定,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,做到这一步。而她若是懂事,就应该怜惜他……暮晚摇仰头,差点脱口而出,就想告诉他自己和裴倾的事,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喜欢裴倾。 她想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……不需要他为她守,她不会嫁裴倾了。 但是抬头,暮晚摇看到言尚垂着脸、他那副憔悴无比的样子,她一怔。他是硬撑着在和她聊天说这些,为了安抚她的情绪。但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,言尚已经很累了…… 这些事情,以后再说也不迟。 暮晚摇便靠着言尚的手臂,缓缓闭上了眼。 尚有追兵,尚是不安全的。然而她心中好似不再是空荡荡的深色飓风,寒星不再发颤,漫野不再荒芜。飓风停了,即将熄灭的烛火燃起光,她的避风港重新回来。 虽然他仍没有完全回来。 可是他又大约从未离开吧。 让她一夜好梦。 ----- 次日,啾啾鸟声在地龙后变得稀疏。暮晚摇醒来后,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。她揉着酸楚的胳膊爬起来时,身上披着的一件沾了一点儿血的男式外袍就从肩上落了下去。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,然后匆忙跳起来。她一声不吭,手中抓着那件男式外衫,在木屋中转了一圈。她既没有见到言尚,也没有找到韩束行。 暮晚摇直接跑出了屋子,恐惧爬满她的心房,她骇得全身血液凝固。她恐慌地想是不是他们都走了,是不是自己又被抛下了。可是言尚怎么可以抛下她?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,她不应该连言尚的品性都看错。 如果连他都不是她以为的人,她未免太过悲哀。 暮晚摇在木屋四周寻找,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。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,只是倔强得不愿意回去那个已经没有人的木屋。她听到了潺潺水声,便顺着潺潺溪流找上去。 暮晚摇一呆。 她看到了湍湍小溪旁,青年的鞋袜留在案上,而挽袖赤足、躬身站在冰凉溪水中的青年郎君,正是她遍寻不到、以为他已经和韩束行一起走了的言尚。 他眼睛上蒙着的白纱布被水打湿一点儿,他立在水中弯着腰,因为行动不便,再是挽着袖子,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角。他在水中摸索什么,听到岸上女孩儿带着气怒之音的惊叫声:“言尚!” 言尚侧过脸,露出一丝笑:“殿下睡醒了?” 暮晚摇气急败坏走向他,他听到了脚步声,连忙喝止道:“殿下不要过来,不要弄湿了衣服。这山中的水有些凉,女郎还是不要碰这样凉的水比较好。” 暮晚摇气得不行,又被他制止在岸边。她怀里抱着他的外袍,瞪红眼:“水有点凉,你怎么站水里?” 言尚无奈笑:“韩束行去帮我查消息了。我想试试看,看能不能捕一条鱼,总不能饿着殿下。当然,若是捉不到就算了……木屋中是有干粮的。” 暮晚摇蹙着眉:“有干粮你瞎忙活什么?你一个瞎子摸索到这里来,很容易么?” 她低着头,看到他站起来后,手背上的红色伤痕。暮晚摇心一跳,顿时心疼得针扎一般。她已是极为倔强的人了,可是看到他这样,她变得爱哭了很多。 暮晚摇眼中水雾濛濛:“你是……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下那些干粮?觉得我锦衣玉食惯了,不好养活?言尚,你少瞧不起人!” 她向他吼时声音带着一抹哭腔,虽被她掩饰,又哪里逃得过现在就剩个耳朵、拼命练习好耳力的言尚。言尚迟疑一下,有些慌:“你是不是哭了?我又做错什么了?” 他迟疑着,就要向岸边走来,但是他才站起来,就吃痛得皱了下眉,觉得挽起裤脚的没在溪水中的腿被什么打了一下……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,伸手尖叫:“鱼!鱼!鱼!你腿边好多鱼……” ----- 两刻后,木屋中生起了火,坐在篝火边,身上披着衣袍,言尚将烤好的鱼递给暮晚摇。 热腾腾的鱼冒着热气,哪怕因为他们一个眼睛看不见、一个对厨艺一无所知,这条鱼的卖相实在不够好看,当言尚将烤鱼递过来时,饿了太长时间的暮晚摇再矜持,也忍不住心生欢喜。 只是低头咬一口,她呜了一声。 言尚垂头关心她:“怎么了?是不是太烫了?” 暮晚摇捂着腮帮,没告诉他是因为脸肿了,所以吃东西格外痛。她怕她说了后他又自责,而与他一起坐在阳光角落里烤鱼,抬头看一眼言尚,暮晚摇又庆幸他眼睛看不见。 不用看到她现在肿得厉害的半张脸,不会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。 暮晚摇含笑:“是有点儿烫,不过挺好吃的。你也尝一口。”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鱼递到他嘴边,就欢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。言尚低头笑,张口咬了一口。暮晚摇盯着他的反应,见他微蹙了一下眉,又长眉舒展,说声“好吃”。暮晚摇便更加高兴,转头就另找一木枝,要把两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鱼分他一半。 但是她捡了木枝,回头想让言尚帮忙拿一下时,见言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,往旁边吐掉一口什么。 暮晚摇一怔,喊他:“言尚。” 言尚抬头。 暮晚摇沉着脸:“你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么?” 言尚微愣,然后摇头笑:“没有。” 暮晚摇顿时生气,“啪”地一下将串着木枝的鱼塞到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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