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她安静地擦掉上面的脚印,不出意外地看见乌龟的腹部破了一个大洞,小小的乌龟脑袋低垂,已经奄奄一息。 宁汐怜惜地用手指摸了摸那小乌龟的脑袋,觉得它与自己有些同病相怜。 门外“吱呀”一声,宁汐愣愣地看着意料之外的来人。 大师兄裴不沉朝她温和一笑,手里也提着一盏明晃晃的圆月灯笼,不过没施术法,灯笼只随风轻轻摆动。 他走上前,轻轻拉住宁汐的手腕,引导她掐指作决:“太上台星,应变无停。三魂永久,魄无丧倾。急急如律令。”*2 少年嗓音清缓如春冰碎,待最后一声落下,那只灯笼圆圆的龟足一伸,咸鱼打滚似的翻身爬起。 “看,”裴不沉笑道,“师妹救活了它呢。” * 宁汐缓缓睁开眼睛,胸口被龙爪穿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。 她摸了摸心口,摸到有力的心跳,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。 还是熟悉的结着蛛网的天花板,是外门峰的弟子居。 她替大师兄挡了一剑,如今怎么会在这里? 弟子居内寂静无声,其他外门弟子依旧不在,只有一人端坐在墙根的木凳上。 裴不沉背对着她,正对着身前木桌上微弱的灯火,埋头穿针。 银白丝线轻轻松松穿过了米粒大的针孔,裴不沉右手拈针,娴熟地穿针引线,缝补着铺在桌面上的月白制服。 宁汐呆呆看了一会,此时裴不沉的模样,不知怎的让她想起烛光中的母亲。 那句诗怎么念来着,什么慈母什么手中线…… 放下剪刀的轻微“咯噔”声,打断了宁汐乱七八糟的思绪。 裴不沉将收尾地线头剪短,又顺手整理好针线筐,才重新穿上补好的外袍。 宁汐眼尖,瞧见那正是被自己拇指倒刺划坏的衣裳。 “师妹醒了。”裴不沉转身,瞧见她愣神的模样,笑道。 宁汐“啊”了一声,立刻道:“大师兄你的眼睛……” “已经无碍了。你呢,有不舒服吗?” 宁汐摇头,放在被面上的手指蜷曲:“抱歉,弄坏了大师兄的袖子。” 裴不沉道:“无妨。” “织补房的弟子不在值吗,居然还要大师兄亲自动手……” “一点小事,用不着劳烦别人。” 裴不沉在她床边坐下,同她隔着两拳距离,“而且我素喜绣活——” 他又朝宁汐眨了眨眼睛,这会才卸下了大师兄的端正,忽地泄露出一点活泼泼的少年气来:“一点嗜好,难登大雅之堂,师妹可不要同别人说啊。” 宁汐认真地点头,又瞥见他背在身后的佩剑,剑柄上挂着一枚晴天娃娃,带着大大的笑脸。 “这个娃娃,也是师兄亲手做的吗?” “那个不是。”裴不沉道,又伸手给她瞧自己袖口上新缝好的金边素樱,“我的绣工可比那个好多了。” 宁汐又低下脑袋,仔仔细细地瞧了半晌,点头称是:“大师兄真厉害,连绣的花都比旁人的好看。” 她说的认真,反而把裴不沉逗笑了。 等他低声笑完,宁汐才不解地开口:“大师兄笑什么?” “师妹的所思所想总是和常人不一样。裴不沉将袖子收回,摇了摇头,“我身为白玉京大弟子,不练剑修法却哀搬弄妇人活计,寻常人见了都该叱我不务正业,师妹倒好,还夸起我来了。” “因为大师兄本来就值得夸。”宁汐鼓了鼓脸颊,不大高兴,“谁敢骂大师兄?!” 裴不沉不置可否,只是柳叶眼又弯起来:“总之,谢谢师妹。” 屋内忽地陷入沉默。 “谢谢师妹。”裴不沉收了笑,忽地又轻声念了一遍。 宁汐清了清喉咙,小声道:“…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 “自从你昏迷之后,三日三夜。” 那日宁汐从应龙阎野爪下替裴不沉挡下一击,重伤昏迷,幸而裴不沉即使砍断龙爪,将她救下,又施法护住她的心脉,宁汐这才保全性命。 “不过应龙爪上有毒,妖毒入体,师妹最近还是得小心养着才是。” 宁汐摸了摸自己的心口,果然还有一阵隐约刺痛。 裴不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,沉沉叹了口气。 至于应龙阎野,它半截身子都被逐日剑凿穿,又丢了一只手爪,已经是强弩之末,又逢白玉京弟子及时赶到围攻,它勉强挣扎了几下,还是不敌。 “只是可惜,它有其他妖物相助,最后还是逃走了。”裴不沉捡起放在床头案上的果品,从手中变出一柄小刀,开始削皮。 “还有你抢来的剑,我替你还回去了。” 宁汐垂着脑袋,提心吊胆地担心他要批评自己,但裴不沉没多说什么。 她又大着胆子朝他看去。晕了三日,现下见到那晶莹饱满的果肉,忍不住犯馋。 好歹她也是伤员,裴不沉来看望自己,总该给她削一个灵果吃吧? 然而她眼巴巴地盯了片刻,裴不沉却仿佛没看见似的,握刀的动作依旧慢吞吞。 室内暝暝如昏,只依靠着一星如豆的灯火照亮。 灯花偶尔噼啪爆裂,小刀滑过果皮“沙沙”作响。 劣质的灯油味、仙果特有的清甜芬芳,还有大师兄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樱香味缠绕交织……一室寂然。 裴不沉垂着脑袋,专注于手中物事。 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,指节修长,骨节分明,而指肤皙白如玉,指间夹着薄薄一片刀锋,在暗室内间或滑出冰冷的银光,危险与清丽共舞。 宁汐口干舌燥,吞了口唾沫,又轻轻抠了抠身前柔软的被衾,忽地听见裴不沉开口了: “不过,师妹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? 宁汐没反应过来:“啊?” 裴不沉笑了笑:“……比如,为什么要在剖心台上说谎?为什么闯东山脚战场?还有跳入龙胃、替我挡下龙爪……t?” “为什么……要来救我?” 第8章 告白 大师兄就是很厉害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个“为什么”,指尖的薄刀停了一瞬,再开口时又带了那令宁汐熟悉的温和笑意:“即使是出于同门间的仰慕之情,师妹未免对我也太好了点。” 宁汐被这骤然爆发的一连串质问冲击,头晕脑胀地又“啊”了一声。 裴不沉无奈地抬眼看她,轻声道:“师妹慢慢想,我可以等。” 她当然不可能同裴不沉坦白自己是重生来的。 他信不信是另一回事,万一因为胡言乱语被误认妖邪夺舍,可是要被立地诛杀。 “我……我也没做什么。”宁汐支支吾吾道,“不过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……” “师妹说谎的功夫还得练一练。” 被这么明晃晃地揶揄可是第一遭,宁汐脸上骤然烫起来,垂死挣扎着抵赖:“大师兄平时降妖除魔,不知救下多少弟子凡民。我、我虽然只是个外门弟子,可也受过大师兄恩惠,不忍见师兄受伤,一时情急,这才行事鲁莽……” 裴不沉摇头,虽然面上依旧带笑,可语气却渐渐严肃:“事关丢性命的大事,你觉得只是自己‘行事鲁莽’而已?” 宁汐缩了缩脖子,却还是不服气地顶嘴:“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去死!” 大概是没料到向来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少女会突然提高声量,裴不沉怔了一下,才扭开脸,掩饰性地干咳两声。 片刻,他重新放缓了声调:“都说了,我不会死的。你也知道,大师兄我,呃,英明神武,修为高超……” 他从来没试过这般王婆卖瓜、自吹自夸的行径,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,又对上宁汐肃然认真的小脸,脸上骤然发热。 宁汐道:“嗯,大师兄就是很厉害。” 裴不沉笑不出来了。 哑口无言须臾,他无奈地叹了口气,破罐子破摔道:“……反正你看,我现在好端端的。不用你救。” “那也不行,我就要陪着大师兄。” “我说了不用——还是说,大师兄的话你都不听了?” “大师兄说了也不算!大师兄赶我走我也不走!” 少女倔强地盯着他,异色瞳在烛火下灼灼发亮,犹如一轮燃烧的流金烈日。 裴不沉又沉默。 从前仰慕他的风仪、向他表白示好的女修不是没有,可像宁汐这样的…… 打也不能,骂也不得,他只是名义上的大师兄,没身份更没资格真的管教她。 裴不沉有些烦躁地摁了摁眉心:“那日,孤身跳入龙胃,师妹不害怕吗?” 宁汐诚实地摇了摇头。 她的性子一向寡淡,情绪也稀少,为此不少被其他外门弟子欺辱,整日“木头”长“木头”短地用诨名叫骂。 她犹豫片刻,只是道:“我知道自己不会死的。就算我先倒下,大师兄那么厉害,也会护着我。” 就像前世,明明她与裴不沉关系淡薄,他却能为区区同门之谊、奔赴万里来救自己。 他能为她做到的,宁汐觉得自己也可以。 裴不沉欲言又止。 宁汐道:“师兄是怪我拖后腿了吗?” 毕竟她还是个炼气期都不入外门弟子,在需要剑术修为对抗妖物的战场上,的确是个累赘。 “怎么会。”裴不沉笑了笑,最后几刀,将灵果的红皮削出了两只兔耳朵,“师妹对我这样推心置肺,我却愧于相对。” 他迟疑片刻,又笑道:“你有没有想过,或许师兄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好,并不值得你做这些? ……就像,那日在剖心台上,若不是我让那赫连家弟子去拿剖心锤,或许他不会死。”* 宁汐撇了撇嘴:“可大师兄是无心的啊。” “……” “这么相信我啊?”裴不沉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,终于将削好的小兔子苹果递给她,“嗯,对,我确实无心。” 宁汐得到了垂涎三尺的美食,喜不自胜,点了点头,埋头啃仙果。 她就知道的,前世裴不沉都能舍身救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外门弟子。 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坏人。 * “啪啪啪啪啪啪。” 裴不沉刚走出弟子居,就看见裴从周站在屋前一株白樱树下,一脸戏谑,不住地鼓掌。 裴从周一边朝他走近,一边夸张地感慨:“好感天动地的师兄妹情。” 他又装模作样地抬起袍袖,月白袖口绣了四重樱纹,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。 “师兄师妹执手相看泪眼,你侬我侬,恶煞情多……我的新话本子终于有素材可写喽。” 若是宁汐在场,便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,这人便是在东山脚拦住她的桃花眼修士,裴不沉的表弟兼好友,裴从周。 裴不沉目不斜视,直接忽略了笑得一脸荡漾的裴从周,笑道:“若是我在你那堆浓词艳句的烂俗本子里看见任何关于宁师妹的编排,我就亲自烧了你房里那堆废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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